腐骨沼泽深处,黑煞门地牢。
黑暗依旧,冰冷依旧,但陈泥的状态,却发生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
悬挂在石壁上,他双目微阖,呼吸缓慢而悠长,若不仔细感知,几乎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躯壳。然而,在他体内,一场无声的、精微至极的“战争”与“建设”正在持续。
那丝源自石林的古老气息,在他日复一日、心神几近枯竭的观想与引导下,已不再是最初那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火星。它变得凝实了些许,如同一点深埋在灰烬最底层的暗红炭核,虽不炽烈,却散发着持续而稳定的“热力”。
这丝气息仿佛成了他体内的“定盘星”。锁链符文抽取气血的力量,不再像最初那样狂暴无序地掠夺,而是被这丝气息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梳理”着——就像湍急的溪流遇到了河心一块沉稳的巨石,水流依旧,但冲击的路径和力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更多的抽取力被导向了那些被丹药强行激发的、虚浮不定的气血区域,变相“消耗”了部分丹药的副作用,减轻了对生命本源的直接掠夺。
丹药的狂暴热流与伤口处阴寒的黑煞之气,也不再是完全的肆虐对冲。陈泥以心神为引,借助古老气息的“调和”特性,尝试让这两股相冲的力量在最表浅的肌肉层发生极细微、极缓慢的“湮灭”。这个过程痛苦异常,如同用钝刀持续刮骨,但却有效削弱了双方对他筋骨和内脏的深层侵蚀。伤口愈合的速度虽然依旧缓慢得令人绝望,但至少,恶化的趋势被勉强遏制住了。
他甚至开始尝试,用这丝凝练了些许的古老气息,去“浸润”被黑煞之气污染最轻的几处细微经脉。这不是修复,更像是用清水极其缓慢地冲刷被污垢堵塞的沟渠,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至少让他看到了经脉未来可能被清理、被重塑的一线希望。
这是一种在刀锋上建立的、脆弱无比的平衡。陈泥的全部意志都用来维持这种平衡,他不能有丝毫松懈,否则瞬间就会被内外交攻的力量彻底摧毁。但正是这种极致的专注和持续的“微操作”,让他的心神在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下,反而被磨砺得更加坚韧、敏锐。他对自身气血、经脉、乃至那丝古老气息的感知和控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精细程度。
然而,这平衡的建立,并未逃过鬼鹫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这一日,鬼鹫检查完后,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陈泥面前,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
“奇怪……你的气血亏损速度,比预期慢了半成。体内煞气侵蚀的烈度,也有所减弱。”鬼鹫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是老夫的‘养魂丹’效果太好?还是……你这具身体,又在搞什么鬼?”
他伸出鸡爪般的手指,再次按在陈泥胸口的伤口上,更加精纯阴冷的煞气探入。
陈泥心中一紧,立刻收敛全部心神,将体内那丝古老气息深藏,同时模拟出气血被持续抽取、煞气持续侵蚀的“正常”虚弱状态。这是他多日来摸索出的伪装技巧。
鬼鹫探查了片刻,漆黑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并未发现那被陈泥刻意隐藏、且本质迥异的古老气息核心。他只感觉到陈泥体内各种力量依旧在冲突、消耗,只是冲突的模式似乎……“规整”了那么一点点?
“哼,不愧是荒古魔躯,生命力果然顽强,适应力也超乎寻常。”鬼鹫最终将变化归咎于体质的特殊,他收回手指,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不过这样也好,保持活力,才能在三日后的大典上,发挥出最佳‘效果’。门主对你这具身体,可是寄予厚望啊,嘿嘿……”
他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转身离去。
陈泥心中却沉了下去。
三日后!融魂炼魄大典!
时间,只剩下三天了!他必须在这三天内,找到打破平衡、挣脱束缚的方法!现在的缓慢恢复和微弱增长,远远不够!
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光明微弱,而绝望的狂风,已在门外呼啸。
同一天,正午。
腐骨沼泽外围。
天空是永远灰蒙蒙的颜色,低垂的铅云仿佛触手可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臭味:腐烂植被的酸腐、动物尸体的腥臊、以及某种若有若无、带着甜腻感的毒瘴气息。地面上是深浅不一的黑色泥沼,点缀着枯死的怪树和颜色妖艳的毒蘑。偶尔有气泡从泥沼深处冒出,破裂时散发出的气体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老刀、赵振以及五十三名夜不收(包括七名清水镇老兵),如同五十四个黑色的幽灵,无声地潜行在沼泽边缘相对坚实的脊地上。每个人都口含特制的避瘴丹,脸上涂抹着防虫防毒的油膏,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可疑的动静。
他们已经进入沼泽一天一夜。这一路上,遭遇了不下十次袭击:潜伏在泥沼中的铁线毒蟒、成群结队、嗜血如命的腐骨蚊、能喷射麻痹毒液的鬼面蜘蛛,甚至还有两具埋在泥里、被煞气侵染而“活”过来的无名尸骸。
夜不收们经验丰富,配合默契,以最小的代价解决了这些麻烦,但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这沼泽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活物。
“停。”走在最前面的赵振突然举起拳头,队伍瞬间静止,迅速依托地形隐蔽。
前方是一片较为开阔的泥潭,潭水漆黑如墨,表面漂浮着厚厚的绿色浮萍。泥潭对岸,隐约可见一片歪歪扭扭的黑色建筑轮廓,像是废弃的村落,又像是某种邪异的祭坛。
“地图标记,这里是‘黑水潭’,腐骨沼泽已知的几个危险区域之一。”赵振低声道,取出一张兽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了几个红点,“司马先生的情报显示,黑煞门在沼泽的活动痕迹,多次绕过这里,但从未直接穿越。这里可能有他们忌惮的东西,或者……本身就是陷阱。”
老刀独眼死死盯着对岸的建筑轮廓,鼻子微微抽动:“我闻到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和香火味混合的气息,从那边飘过来。很怪。”
就在这时,泥潭中央的浮萍忽然无风自动,向两边分开。紧接着,一具具惨白的、肿胀的尸骸,如同水底升起的莲台,缓缓从黑水中浮出!这些尸骸有人形,也有兽形,共同点是眼眶中都燃烧着两点幽绿色的鬼火,周身缠绕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
“是‘溺尸怨傀’!小心,它们的怨气能侵蚀神魂,触之即腐!”赵振脸色一变,低喝道,“结‘破邪阵’!远程攻击,不要靠近泥潭!”
夜不收们反应极快,迅速变换阵型,三人一组,其中两人举起特制的、刻满破邪符文的弓弩,另一人则手持绘制着烈阳符的盾牌,挡在前面。
然而,没等他们发动攻击,异变再生!
对岸那黑色建筑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如同用骨头摩擦玻璃的尖啸声!随着尖啸,数十道黑影从建筑中蜂拥而出,竟然都是身着黑衣、气息阴冷的黑煞门修士!他们显然早有埋伏!
为首一名黑袍人站在建筑高处,手中举着一面黑色的小幡,狞笑道:“早就料到你们会来!这些‘溺尸怨傀’可是为你们准备的开胃菜!放!”
他猛地一挥黑幡,浮出水面的溺尸怨傀齐齐发出无声的咆哮,幽绿鬼火大盛,裹挟着浓烈的怨气,朝着岸边的夜不收队伍扑来!与此同时,对岸的黑煞门修士也纷纷放出飞剑、毒镖、煞气弹,进行远程覆盖攻击!
“中计了!”赵振心中一沉。对方显然在此布下了陷阱,就等他们钻进来!
“盾阵防御!弩手自由射击怨傀!老刀,带你的人,跟我冲左侧那片枯树林,从侧面迂回过去,端掉那个摇幡的!”赵振临危不乱,迅速下令。
战斗瞬间爆发!
箭矢破空,符箓炸裂,怨气与破邪之力激烈碰撞,泥潭边化作血腥的战场。夜不收们训练有素,虽然被伏击,但阵型不乱,顽强抵抗。
老刀带着七名清水镇老兵和十名夜不收精锐,如同出鞘的匕首,贴着沼泽边缘,借着一丛丛枯死的怪异植物的掩护,迅速向左翼迂回。他们必须尽快打掉那个操控怨傀的黑幡修士,否则这些不惧普通刀剑、怨气蚀魂的怪物会带来巨大麻烦。
希望在前,但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边缘。腐骨沼泽,已然张开它沾满毒液的獠牙。
青玄门,戒律堂,断岳崖。
这里不是山巅,而是一处被强大禁制封锁的、深嵌入山体的巨大平台。平台一侧是光滑如镜、高达千仞的悬崖绝壁,另一侧则是戒律堂森严的建筑。平台上寸草不生,只有冰冷的岩石和常年不散的肃杀之气。
石蛋被四条刻满封印符文的精金锁链穿透肩胛骨和脚踝,呈“大”字形吊在断岳崖中央一根高大的石柱上。他身上的灰袍早已被鲜血浸透,破裂处露出无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有些伤口边缘焦黑,是被雷法所伤,有些则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显然是中了剧毒。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气息微弱到了极点,若不是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在他面前,站着三个人。
戒律堂首座,一位面容古板严肃、身着紫色法袍的老者。玄器峰大长老,一个面色红润、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胖硕老者。还有一人,正是之前带队追击的筑基后期执事,此刻正躬身汇报。
“首座,大长老。叛徒石蛋(玄石)已然擒获。其同党叶铃铛(玄铃)侥幸逃脱,已发布门派通缉令。”执事恭敬道。
玄器峰大长老抚着短须,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面上却满是痛心疾首:“首座,您都看到了。此子冥顽不灵,不仅拒捕,还毁坏山门阵法,打伤我戒律堂弟子数人!更坐实了其勾结邪魔、背叛师门之罪!按门规,当废去修为,剥离灵根,打入‘寒狱’永世囚禁!”
戒律堂首座眉头微皱,看着奄奄一息的石蛋,沉声道:“玄石,你可知罪?可还有辩解?”
石蛋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染血的长发,看向两位宗门高层。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深处那抹属于石蛋的执拗和愤怒,却依旧清晰。
“勾结……邪魔?证据呢?”他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就因为……玄器峰想吞并我厚土峰资源?就因为……我那个失踪的尸首?”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讽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放肆!”玄器峰大长老厉喝一声,一股无形的威压轰然降临,本就重伤的石蛋闷哼一声,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死到临头,还敢污蔑同门!”大长老转向首座,“首座,此子心性已入魔道,无可救药!我提议,立刻行刑!以儆效尤!”
戒律堂首座沉默片刻。他如何不知这其中的门派倾轧?但玄器峰势大,证据(哪怕是伪造的)确凿,石蛋反抗也是事实。他缓缓叹了口气:“既如此……按门规处置吧。玄器峰大长老,你亲自行刑。”
“遵命!”玄器峰大长老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他上前几步,走到石蛋面前。
“小辈,要怪,就怪你拜错了山头,挡了不该挡的路。”他低声传音,只有石蛋能听到。
随即,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对准石蛋的丹田气海。一股庞大、精纯、却充满毁灭性的金系灵力开始在他掌心汇聚,化作一个旋转的、刺眼夺目的金色光锥!
“不……你不能……”石蛋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那是修为之人对失去力量根源最本能的恐惧。
“金煞碎元指!”玄器峰大长老冷喝一声,金色光锥化作一道流光,狠狠刺入石蛋的丹田!
“噗——!”
仿佛气球被戳破的声音响起,又像是琉璃碎裂。
石蛋的身体剧烈抽搐,双眼猛地瞪大,瞳孔瞬间扩散!一股精纯浑厚的土黄色灵力,混杂着他的本命精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可抑制地从他丹田破碎处狂涌而出,逸散在空气中!他苦修十余年、达到筑基后期的《戊土真诀》修为,连同那得天独厚的天灵根基,在这毁灭性的一指下,彻底崩碎、湮灭!
“啊——!!!”石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那不仅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灵魂被撕裂、希望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嘶嚎。他周身的皮肤瞬间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干瘪,原本健硕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头发大片大片地灰白脱落。
道基,被废了。
从此仙路断绝,灵力尽失,比凡人还要虚弱。他甚至可能活不了多久,因为本命精血随着修为崩溃而大量流失。
玄器峰大长老收回手指,看着如同破布袋般挂在锁链上、只剩下一口气的石蛋,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戒律堂首座道:“首座,行刑完毕。此子已为废人,打入寒狱恐也活不过三日。不如就扔在这断岳崖,任其自生自灭,也算全了最后一点同门之谊。”
戒律堂首座看着彻底失去神采、生机飞速流逝的石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最终挥了挥手:“也罢。撤去锁链,留于此地。我们走。”
锁链被收回,石蛋如同一摊烂泥般摔落在冰冷的岩石上。他蜷缩着,身体因为残余的痛苦和极致的寒冷而不住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力量没了……修炼的路断了……一切都完了……
铃铛……逃掉了吗?
陈泥……你还好吗?
爹……婆婆……对不起……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断岳崖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落在他渐渐冰冷的身上。
希望被彻底扼杀,绝望如冰冷的岩石,将他埋葬。
三条线,三个绝境。地牢中的陈泥在脆弱平衡中与时间赛跑;沼泽中的老刀等人陷入血腥埋伏;断岳崖上的石蛋道基尽毁,生死一线。
希望与绝望,如同腐骨沼泽上空的铅云与偶尔透下的惨淡光柱,在每个人的命运上空,激烈地轮舞、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