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夜,黑得像浸透了墨汁。
三骑矮脚马沿着山道向北疾行,马蹄包了厚布,踏在碎石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风灯在小铃铛手中摇晃,昏黄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几丈,再远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陈泥一马当先,左手控缰,右手按在腰间的柴刀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极淡的金色微光——那是神魔之力运转到极致的征兆。夜视,这是他在鬼哭原之后逐渐掌握的能力之一。
石蛋跟在后面。他骑马的姿势很别扭,身体僵硬,仿佛在努力控制着什么。每一下颠簸,他身下的马鞍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最诡异的是,马蹄踏过的地面,会留下一串极浅的、闪烁着土黄色微光的脚印,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仿佛大地在呼吸间吸收了那些光。
小铃铛在最后。她一手提灯,一手按在腰间的药包上,眼睛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山影。夜风送来远处狼嚎,还有某种更低沉、更黏稠的声音,像是大地在呻吟。
三个时辰后,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停下。
马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口鼻喷出的白气在寒夜中凝成雾团。陈泥翻身下马,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片刻,才直起身:“附近没有大队人马,但有零散的脚步声——大约三里外,东北方向,五到七人,移动很慢。”
石蛋也下了马。他的脚刚落地,地面就微微下陷了半寸。他皱了皱眉,蹲下身,手掌按在冰冷的泥土上。
“地脉……很乱。”他闭着眼睛,声音带着某种回响,“像被人用棍子搅浑的水。东北方向有强烈的污秽气息,和鬼哭原地窟里的很像,但更……集中。”
小铃铛提着灯凑近,火光映照下,能看到石蛋手掌按着的地面,细小的沙砾正在缓慢旋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你的能力,”陈泥问,“能感知多远?”
“不清楚。”石蛋摇头,“但我能‘听’到地脉的‘声音’。正常的地方,声音是平缓的,像河流。但东北方向那边……是尖叫。”
他睁开眼,眼底土黄色的光芒一闪而逝:“而且,地脉在朝那个方向流动。不是自然流动,是被强行抽走的。”
陈泥展开羊皮地图,借着灯光仔细查看。地图上标注的黑煞门营地,就在东北方向约十五里处,一处名为“断骨崖”的山谷。
“他们在抽取地脉之力。”陈泥收起地图,“就像在鬼哭原做的那样。但这次更集中,规模可能更大。”
小铃铛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些淡黄色的粉末在掌心。她将粉末轻轻洒向空中,粉末随风飘散,在黑暗中没有发光,但她却盯着飘散的方向,眉头越皱越紧。
“空气里有血腥味,还有……腐肉和硫磺混合的味道。”她低声道,“很淡,但确实有。是黑煞门祭祀用的那种熏香的气味。”
陈泥看向东北方的黑暗:“走。下马步行,马留在这里。”
三人将马拴在山坳深处的几棵枯树下,留下足够的草料和水。陈泥从马背上取下干粮袋和绳索分给两人,自己则多背了一捆特制的箭矢——箭头用银淬过,刻着简陋的驱邪符文。这是临行前李崇山让亲兵交给他的,说是从堡内军械库深处翻出来的旧物,对邪祟或许有些效果。
他们离开山坳,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东北方向潜行。
石蛋走在中间。他的脚步比之前沉稳了许多,但每一步踏下,周围的草木都会微微颤动。有几次,他踩到松动的石块,石块没有滚落,反而像被无形的力量吸附,缓缓沉入地面。
“我在尝试控制。”他小声解释,“让多余的地气回归大地,而不是外溢。但……很难。就像让一个习惯了呼吸的人憋气。”
“慢慢来。”陈泥回头看了他一眼,“别勉强。如果觉得控制不住,就告诉我。”
小铃铛走在最后。她熄了风灯,改用一根短小的荧光棒——那是百草峰的物件,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木条,能发出微弱的绿光,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亮,不断扫视着地面、树干、岩石。
“停。”她忽然低声说。
陈泥和石蛋立刻停下脚步,伏低身体。
小铃铛蹲下身,用荧光棒照向地面。那里有一小片枯黄的苔藓,但枯黄的部分组成了一个扭曲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倒三角,边缘有些干涸的黑红色痕迹。
“是血。”小铃铛用手指捻起一点苔藓下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混合了某种草药。黑煞门用这种混合物标记路径,或者……划定结界范围。”
她站起身,指向左前方:“那边应该还有。他们通常会以三点为一组,形成三角形,圈出一片区域。”
陈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微弱的天光下,隐约能看到另一处相似的枯黄痕迹。
“能绕过去吗?”他问。
“可以,但需要时间。”小铃铛从药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这是石灰粉混合了驱邪的雄黄和朱砂。洒在标记上,能暂时干扰它的作用。但可能会被布设的人察觉。”
“做。”陈泥道,“我们时间不多。”
小铃铛点头,小心地走到那处标记前,将粉末均匀洒下。粉末接触枯黄苔藓的瞬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嗤”响,冒起一缕青烟。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似乎淡了一些。
三人绕开标记区域,继续前行。
越往东北方向走,环境的变化越明显。
起初只是零星的枯黄苔藓标记,后来开始出现整片枯萎的灌木。那些灌木的枝干扭曲,表皮发黑,像是被火烧过,但又没有燃烧的痕迹。空气中那股腐肉混合硫磺的味道越来越浓,还夹杂着某种甜腻的腥气,闻之欲呕。
石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地脉……在被污染。”他捂着胸口,呼吸有些急促,“我能感觉到,污秽像毒液一样,顺着地脉的‘血管’在蔓延。这片土地……在死去。”
陈泥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泥土在手心里触感冰凉、黏腻,颜色不是正常的褐黄,而是一种暗沉的灰黑色。他用力一捏,泥土中竟渗出了几滴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浓烈的腥臭。
“这不是血。”小铃铛凑过来,用银针蘸了一点液体,银针瞬间变黑,针尖还冒起了细小的气泡,“是……被污秽侵蚀的地脉精华。地脉本是大地的生机所聚,但现在,生机被污染、扭曲,变成了这种毒物。”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这片区域已经不适合任何生物生存了。草木会枯萎,动物会发狂,人如果待久了……也会异变。”
陈泥扔掉手中的毒土,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还有多远?”
石蛋闭上眼睛,手掌再次按地。这一次,他维持了更长时间。当他睁开眼时,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三里。就在前面那座山的背面。”他指向黑暗中一座隐约可见的山影,“那里的污秽浓度……是这里的十倍以上。而且,有‘东西’在地底蠕动,很大,很多。”
陈泥抽出柴刀:“准备战斗。”
三人放慢脚步,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向山影摸去。
穿过一片枯死的树林时,异变陡生。
地面突然剧烈震动,枯树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树根从泥土中翻起。紧接着,十几条碗口粗细的、暗红色的触手从地下破土而出,触手表面布满黏液和吸盘,顶端裂开,露出里面环形的、布满尖牙的口器!
“地穴蠕虫!”小铃铛惊呼。
但这些东西,比他们在鬼哭原遇到的更大、更狰狞。而且它们不是单独行动——十几条触手从不同方向袭来,封死了三人的退路。
陈泥眼神一厉,柴刀横扫。刀锋划过触手,发出“嗤啦”的撕裂声,暗红色的脓液喷溅。但那触手只是缩了一下,伤口处肉芽蠕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然后更加狂暴地抽来!
“普通攻击没用!”陈泥闪身躲开一击,“这些东西被污秽深度侵蚀,再生能力极强!”
一条触手卷向小铃铛。她矮身躲过,从药包里抓出一把黄色药粉洒向触手。药粉触体,发出“滋滋”的灼烧声,触手痛苦地扭曲,缩了回去。但更多的触手从地下钻出,密密麻麻,几乎要将三人淹没。
石蛋站在中间,双手握拳,身体微微颤抖。他脚下的地面开始龟裂,土黄色的光芒从裂缝中透出。
“石蛋!”陈泥挥刀斩断两条触手,回头喝道,“别勉强!控制不住就先退!”
“我……可以!”石蛋咬牙,猛地双拳捶地!
“轰——!”
以他为中心,方圆三丈内的地面骤然隆起!土石翻卷,形成一个环形的矮墙,将三人护在中间。那些触手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时无法突破。
但石蛋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小铃铛连忙扶住他。
“地气……消耗太大了……”石蛋喘着粗气,“我只能维持三十息。”
“够了。”陈泥看向土墙外那些疯狂抽打的触手,眼中金芒大盛,“小铃铛,有没有能大规模杀伤的东西?”
小铃铛飞快地翻找药包:“有!但我需要时间调配!”
“多久?”
“二十息!”
陈泥点头,纵身跃上土墙。他站在墙头,柴刀横在身前,体内神魔之力疯狂运转。血液奔流如江河,肌肉纤维绷紧如弓弦,骨骼深处传来“噼啪”的轻响。
一股蛮荒、暴戾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开来。
那些触手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动作齐齐一滞。紧接着,它们更加疯狂地涌向陈泥,仿佛被某种更强大的存在吸引。
陈泥深吸一口气,柴刀高举。
刀锋之上,暗金色的气流开始汇聚、旋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周围的空气被搅动,发出低沉的呼啸。土墙下的地面,细小的石子开始跳动、悬浮。
“十五息!”小铃铛在下面喊。
陈泥没有回应。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刀上。
这是他在鬼哭原濒死时领悟的招式——将神魔之力压缩、凝聚,附着在武器上,形成短暂但破坏力极强的“罡气”。但那时是本能,现在,他要主动控制。
触手已经扑到面前,腥风扑面。
“十息!”
陈泥动了。
柴刀劈下。
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记竖劈。
但刀锋落下的瞬间,暗金色的罡气爆发,化作一道半月形的气刃,向前横扫!
“嗤——!”
气刃所过之处,触手齐根而断!断口处没有流血,而是瞬间碳化、粉碎!十几条触手同时崩解,化作漫天黑红色的粉尘!
气刃去势不减,斩入地面,犁出一道三丈长、一尺深的沟壑!沟壑边缘的泥土,全部变成了焦黑色。
一击,清场。
陈泥从土墙上跃下,落地时踉跄了一步。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胸口剧烈起伏。这一刀,抽走了他三成力量。
小铃铛已经调配好了药粉——那是一种赤红色的粉末,装在三个小皮囊里。她递给陈泥和石蛋一人一个:“用的时候用力扔出去,皮囊会破,粉末遇到空气会剧烈燃烧,并释放毒烟。对污秽侵蚀的生物特别有效,但范围只有五步,小心别沾到自己。”
石蛋接过皮囊,看着外面那些还在蠕动的触手残骸,低声问:“这些东西……是黑煞门放出来的守卫?”
“应该是。”陈泥调匀呼吸,“它们被特意培养在这里,守护通往营地的道路。越靠近营地,守卫会越强。”
他看向石蛋:“你的地脉感知,还能用吗?”
石蛋点头,但神色疲惫:“可以,但范围会缩小。而且……我可能暂时无法再用刚才那招了。地气消耗太多,需要时间恢复。”
“不用你再出手。”陈泥拍了拍他的肩,“接下来,你的任务是感知、预警。小铃铛,你负责处理陷阱、毒物。战斗,交给我。”
小铃铛和石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但也看到了信任。
“走。”陈泥收起柴刀,看向黑暗深处,“营地就在前面。我们得在天亮前,看清他们在挖什么。”
三人翻过土墙,继续前进。
那些被斩断的触手残骸,在他们离开后,缓缓沉入地下。地面的沟壑,也以缓慢的速度在“愈合”——不是自然填平,而是像有生命般蠕动、合拢。
这片土地,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死物。
它被污染、被侵蚀,正在变成某种……活着的噩梦。
而陈泥他们,正一步步走向噩梦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