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鹰扬堡,肃穆而深沉。白日的喧嚣与暗流暂时平息,唯有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堡墙箭垛,卷起哨兵斗篷的一角。堡内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只有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刁斗声,提醒着这里依然是戒备森严的北境雄关。
石蛋被单独安置在一间紧邻陈泥住所、经过特殊加固的静室中。墙壁内衬了厚厚的软木和某种吸音矿石,地面铺着坚硬的青石板,缝隙用铅汁浇灌密封,尽量减少外界声音和能量波动对石蛋那过于敏锐感知的干扰。房间一角点着一盏光线柔和的长明灯,散发出安神的淡淡檀香。
然而,对石蛋而言,这种“安静”只是相对的。
他盘膝坐在石榻上,双目紧闭,眉头却始终无法舒展。隔绝了大部分人间声响,那些源自大地本身的“声音”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洪大地涌入他的意识。青石板下,泥土缓慢呼吸的脉动;地基深处,岩石承受重压的细微呻吟;更远些,地下潜流如同大地血管般汩汩流淌的低语;甚至,他能隐隐感觉到堡外荒野中,冻土在寒夜中收缩开裂的“咔嚓”脆响,以及遥远北方,那片名为“鬼哭原”的死亡之地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痛苦与怨恨的余波……
这些声音并非杂乱无章,它们交织成一幅庞大、复杂、充满了无尽细节与信息的“地图”,以石蛋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方式,呈现在他的“心”中。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突然能同时听到整座森林里每一片树叶的颤动、每一只昆虫的振翅、每一条树根吸吮水分的声响……信息量庞大到足以让任何未经训练的意识瞬间崩溃。
石蛋现在就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他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由声音和感觉构成的海洋,每一个“浪头”打来,都携带着海量的信息,冲击着他脆弱的“自我”意识。属于“赵石蛋”的记忆、情感、认知,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随时可能被这信息的洪流彻底淹没、打散。
他尝试着按照陈泥白日的指导,去“分辨”,去“锚定”。他努力回忆清水镇桃花的香气,李婆婆熬粥时升起的炊烟,赵铁匠打铁时叮叮当当的声响和灼热的火星,小铃铛采药归来时裙角沾着的草叶露水,还有陈泥沉默却可靠的背影……这些温暖的、属于“人”的记忆碎片,如同黑暗中的点点星光,给予他方向和力量,让他不至于彻底迷失。
但星光终究微弱。地脉信息的洪流太强,太持续。尤其当他心神稍有松懈,或者被某个特别强烈的“声音”(比如堡外地底一处小型矿脉的微弱共鸣,或者更远处一次轻微的地壳应力调整)吸引时,那种被同化、被吞噬的感觉便汹涌而来。
他的呼吸开始紊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皮肤下,那隐去的土黄色纹路再次若隐若现,仿佛要破体而出。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下的青石板,正在与他身体散发的微弱地气产生某种“共振”,变得微微发烫,边缘处甚至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纹!
失控的前兆!
“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并不响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恰好切入石蛋那混乱感知的某个节拍,如同一颗投入沸油中的冷水,瞬间让那翻腾的信息洪流微微一滞。
石蛋猛地睁开眼睛,暗金色的瞳孔中充满了血丝和惊悸。他喘息着,看向门口。
陈泥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已换下白日的劲装,穿着一身简单的深灰色棉袍,长发随意束起,脸色在灯光下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沉静,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障。他身上没有刻意散发任何气势,却自然而然地带来一种稳定、可靠的感觉,如同暴风雨中坚固的礁石。
“感觉如何?”陈泥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打开,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肉糜粥和几样清淡小菜,“小铃铛特意给你熬的,说你刚醒,脾胃弱,需用温和食物调养。”
食物的香气飘来,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石蛋混乱的心神被这熟悉的味道拉回了一丝。他咽了口唾沫,沙哑道:“很乱……很多声音……停不下来……”
陈泥在他对面盘膝坐下,没有立刻催促他进食,而是平静地看着他:“说说看,你都‘听’到了什么?不用急,想到什么说什么。”
石蛋闭上眼睛,努力组织着语言,断断续续地描述:“堡基下面……左边比右边下沉了一寸三分……有地下水,很凉,在西北方向流……地火室那边,热量像一团火在烧,还有……老刀叔的心跳,很慢,但很有力……堡外东边三里,地下有个空洞,不大,可能是狐狸或者獾的窝……北边……很远……有山在‘呼吸’,很沉重,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
他说得颠三倒四,时而精确得令人发指(堡基下沉一寸三分),时而模糊抽象(山的呼吸),但陈泥听得很认真,没有丝毫打断或不耐。
等石蛋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喘息时,陈泥才缓缓开口:“你感知到的,是这片大地最真实的一面。岩石的年龄,水流的路径,热量的分布,生命的脉动,甚至……是过去某些事件留下的‘伤痕’与‘记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负担,而是你与生俱来、如今被彻底唤醒的‘天赋’。”
“天赋?”石蛋茫然,“可它……让我快疯了。我分不清哪些是我,哪些是它们。”
“因为你还不会‘使用’它。”陈泥道,“就像一个天生神力却从未习武的孩童,空有千斤力气,却可能连走路都容易摔倒,甚至伤到自己。你需要学习控制的,不是‘听’到什么,而是如何‘筛选’,如何‘理解’,如何让这些信息为你所用,而不是被其淹没。”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体内的力量,与你不同,更偏向于生命本源与‘秩序’的威严。但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力量的本质,在于‘掌控’与‘意志’。你现在要做的第一步,不是去听清所有声音,而是……学会‘关闭’一部分。”
“关闭?”
“对。”陈泥点头,“尝试将你的注意力,从那些遥远、宏大、混乱的声音上移开。只关注你身周三尺,不,甚至只关注你身下的这块石板。感受它的温度,它的硬度,它的纹理。告诉自己,此刻,除了这块石板,其他的一切声音、感觉,都是‘背景’,是可以暂时忽略的‘杂音’。”
石蛋依言尝试。他将双手按在身下微微发烫、已有裂纹的青石板上,努力将全部心神集中于此。起初很难,那些来自堡基、地下水、地火室、乃至遥远北方的信息如同顽固的蚊蚋,不断钻进他的意识。但他咬牙坚持,一遍遍在心中重复陈泥的话,将注意力强行“钉”在手掌与石板接触的那一点上。
温度……微烫。硬度……坚硬,但有细微的颗粒感。纹理……粗糙,有天然形成的、如同水波般的纹路……内部,有极其微小的、几乎感觉不到的空隙……
渐渐地,那些嘈杂的“背景音”似乎真的退远了一些,变得模糊不清。他全部的世界,仿佛缩小到了手掌下方这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
“很好。”陈泥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赞许,“现在,试着去‘影响’它。不是用蛮力,而是用你的‘意志’。想象你手掌下的石板,变得……更加温暖,或者,更加光滑。”
石蛋皱眉,集中精神去“想”。温暖……光滑……
片刻之后,奇迹发生了。他手掌按住的那一小片石板区域,温度以肉眼可感的速度缓缓上升,从微烫变得有些烫手。同时,那片区域的表面,那些粗糙的纹理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抚平了,变得光滑如镜!
石蛋震惊地抬起手,看着那块变得异样的石板。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有控制地使用这种能力!虽然范围极小,效果也简单,但意义重大!
“我……做到了?”他有些不敢置信。
“你做到了。”陈泥肯定道,“记住这种感觉。控制,源于专注与明确的意图。你先从身边最小、最简单的事物开始练习。什么时候你能随心所欲地让这块石板变冷、变热、变硬、变软,甚至改变其形状,而不引起其他任何地方的地气紊乱,你才算初步掌握了入门。”
石蛋重重点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希望的光芒,那暗金色的眸子里,属于“人”的灵性与斗志,似乎回来了一些。
陈泥看着他,心中稍安,继续道:“除了控制,你还需要‘理解’。你感知到的许多信息,对你而言是陌生的噪音,但其中可能蕴含着重要的线索。比如你刚才说,北边有山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在呼吸。”
石蛋回想了一下,点头:“是,那种感觉……很不好。山好像在‘痛’,又好像在……‘呼唤’什么。”
陈泥眼神一凝:“那可能就是‘苍岳之脊’的方向。黑煞门在那里活动,可能已经造成了某种程度的污染或创伤。你这种对大地‘伤痕’与‘异常’的感知,将来或许能帮助我们提前发现危险,找到路径,甚至……了解敌人的手段。”
他将食盒推近:“先吃饭。恢复体力与心神同样重要。等你感觉好些,我们可以尝试一些更系统的……嗯,姑且称之为‘地脉感应’与‘操控’的练习。我这里有一些残缺的古籍,还有我自己的一些体悟,或许对你有用。”
石蛋感激地看了陈泥一眼,端起肉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食物的暖流进入胃中,带来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和力量感,进一步稳固了他动荡的心神。
饭后,陈泥并未离开。他取出一卷颜色陈旧的兽皮,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勾勒着一些扭曲的、仿佛山脉起伏又似符文流转的图案,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石蛋完全看不懂的古文字。
“这是我从一处古老遗迹中偶然得到的残片,上面记载的似乎是一种与大地沟通、调理地气的法门,可惜损毁严重,只剩只言片语和图录。”陈泥将兽皮铺在两人之间,“我尝试理解过,但我的路与此不同,难以深入。你看看,能否从中感觉到什么?”
石蛋凑近,目光落在那兽皮图案上。起初,那些图案和文字在他眼中只是毫无意义的线条和符号。但当他凝神注视,将心神沉浸进去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扭曲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中开始缓缓流动、重组,与他体内那股源于大地的力量产生微妙的共鸣!图案中描绘的山脉走向、地气流向,与他感知到的某些模糊印象隐隐对应!那些无法辨认的古文字,虽然依旧不识其义,但其笔画结构,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与“土”、“石”、“脉”、“固”等概念相关的原始道韵,直接作用于他的感知层面,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沿着兽皮上一道描绘地脉主干的线条缓缓划过。指尖过处,那暗红色的线条竟然微微发亮,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同时,石蛋感觉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也随着指尖的移动而自然地流转起来,遵循着某种古老而玄妙的轨迹。
陈泥眼中精光闪烁,紧紧盯着这一幕。这兽皮残卷他得到已久,参详多年也只能看懂皮毛,没想到对石蛋而言,竟似一把量身打造的钥匙!
石蛋完全沉浸在那种奇妙的感悟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一切。他遵循着本能和兽皮图案的引导,尝试着调动体内那微弱却精纯的地脉之力,在指尖凝聚。
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土黄色光晕,如同萤火。但随着他对兽皮图案理解的加深,对力量流转轨迹的熟悉,那光晕逐渐变得凝实、明亮。他尝试着将这点光晕,注入身下那块刚刚被他“加工”过的青石板。
光晕融入石板的瞬间,石板发出低沉的嗡鸣。原本只是表面变得光滑温热的区域,此刻内部结构似乎也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密度增加,变得更加坚韧,甚至隐隐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与石蛋同源的厚重气息。石板边缘那些因为他之前心神动荡而产生的蛛网裂纹,竟在土黄色光晕的流转下,缓缓弥合、消失!
这已不仅仅是改变表象,而是开始触及物质内部结构的细微调整!虽然范围极小,效果微弱,但已显露出这种力量在“塑造”与“修复”方面的惊人潜力!
陈泥心中震动。石蛋的成长速度,远超他的预期。这份与大地近乎本源的联系,以及这种对古老地脉法门的惊人亲和力,或许正是对抗黑煞门污染、探索苍岳之脊乃至修复“源初规约”的关键所在!
不知过了多久,石蛋指尖的光晕缓缓散去,他长舒一口气,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退出,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比之前明亮、坚定了许多。他感觉自己对体内那股力量的“触感”更加清晰,对周围地脉的“噪音”也似乎有了一点初步的“过滤”能力。
“陈泥……这兽皮,对我很有用。”石蛋看着陈泥,认真说道,“我感觉……好像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陈泥收起兽皮残卷,郑重道:“这只是开始。这条路注定艰难,且充满未知。你拥有的力量与感知,既是利器,也可能成为靶子。在你完全掌握之前,尽量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尤其是在朝廷钦差和那些可能心怀叵测的修士面前。”
石蛋点头:“我明白。”经历了青玄门的背叛和鬼哭原的生死,他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另外,”陈泥沉吟道,“关于你的记忆缺失,不必过于焦虑。那些属于‘赵石蛋’的经历与情感,是你与这个世界、与我们最重要的连接,不会轻易消失。它们只是暂时被庞大的信息掩盖了。随着你对力量的掌控增强,心神稳固,它们自然会慢慢浮现。平日里,多和小铃铛、赵叔他们说话,多看看熟悉的事物,都有助于唤醒记忆。”
石蛋再次点头,心中暖流涌动。他知道,陈泥不仅在指导他掌控力量,更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作为“人”的部分。
夜更深了。堡外风声呼啸。
陈泥离开后,石蛋重新盘膝坐下。他没有立刻继续练习,而是闭上眼睛,开始有意识地、缓慢地“扫描”自身。从指尖到发梢,从皮肤到骨骼,从流动的血液到那沉潜在身体深处、如同大地熔岩般缓缓脉动的本源力量。
他尝试着去“理解”这具崭新躯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去“聆听”那本源力量每一次流淌的韵律。同时,他将那些温暖的记忆碎片——李婆婆的笑容,赵铁匠的叮咛,小铃铛的呼唤,陈泥的背影——如同珍宝般,反复在心中摩挲、回味。
我是赵石蛋。我是大地的儿子。我是陈泥的兄弟。我要掌控这份力量,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在他那被地脉信息冲刷得有些荒芜的心田里,悄然生根,缓慢而坚定地生长。
静室之外,陈泥并未回房休息。他独立于院中,仰望星空。北方天际,群星晦暗,似有阴云笼罩,正是苍岳之脊的方向。
石蛋的快速成长,是意外之喜,也带来了新的变数和责任。朝廷的明枪,黑煞门的暗箭,青玄门的污名,还有那迷雾重重的“源初”之谜……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但至少今夜,他看到了一颗蒙尘的明珠,正在艰难而顽强地拭去灰尘,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源自大地深处的微光。
这光虽微,却可照破黑暗,坚实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