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谷一阁门口给桃树剪枝，烟斗里的烟丝明明灭灭，阿彩蹲在槐树根下玩着枯叶。阿呆抱着一摞线装书从屋里窜出来，差点撞翻墙角的八卦盘：“师傅！你看这《葬书》里写的‘葬者，乘生气也’，是不是说咱们给王老板调的祖坟风水......”
话没说完，巷口传来拖沓又急促的脚步声。抬头望去，一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眼下乌青堪比烟熏，怀里抱着的三四岁小男孩蔫头耷脑，小脸烧得通红，时不时在昏迷中呓语。男人右眼皮抽搐得厉害，印堂黑得像泼了墨，山根处泛着青灰，整个人透着股被折腾到极致的晦气。
“谷大师！救命啊！”男人膝盖一软差点跪下，袖口蹭着我沾了泥，“去医院吊了三天水，白天退烧晚上烧，孩子醒着的功夫越来越短......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王奶奶说您能救命，让我赶紧来！”
阿呆凑过去倒抽冷气：“乖乖，这小脸白得跟纸似的，跟霜打的茄子都不像了，倒像......”我敲了敲烟斗打断他，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先进屋，把《千金方》第三卷和艾草拿来。再给阿彩两条小鱼干，待会儿有硬仗要打。”
等男人喘匀气，他声音发颤地讲起经过。原来他是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难得周末带孩子去郊区玩。走到半山腰一片竹林旁，溪水叮咚，野花繁茂，孩子闹着要歇脚。他想着日头正足，晒晒太阳补补钙，就在草甸子上打了盹。谁料半小时后醒来，孩子直勾勾盯着竹林深处，怎么叫都没反应，回家路上见着条野狗，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娃竟吓得尿了裤子。
“去医院拍片子、查血，啥毛病都查不出来，”男人抓着头发，指缝间落了几根白发，“可孩子就这么烧着，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他喉结滚动，说不下去了。
我翻着《千金方》，指尖停在“邪祟侵体”那页，冲缩在门边的阿呆喊：“把朱砂、桃木剑也拿来！”转头对男人道：“七月半鬼门开，老话‘七月不睡野，腊月不玩火’不是瞎讲。人睡着三魂七魄松散，好比家门大开。你趴着睡，头顶、两肩三把阳火全按灭了，又带八字最轻的小娃娃往阴气最重的竹林背阴地钻......这不等于给孤魂野鬼发请帖？”
话音未落，阿彩突然炸毛，弓着背冲墙角嘶叫，颈间的毛根根竖起，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阿呆手里的桃木剑当啷落地：“师傅！黑影！墙角有黑影在动！”我抄起罗盘，指针发疯似的打转，天池里的水银翻涌成诡异的漩涡。
阿彩“嗷呜”低吼一声，纵身扑向墙角，利爪在空中划出残影。空气中突然泛起涟漪，一股刺骨寒意扑面而来，阿呆冻得直打哆嗦：“师傅！阿彩这是......”“别慌！阿彩通灵，最克阴邪！”我撒出朱砂封门槛，点燃艾草，浓烟裹着辛辣味弥漫开来，“桃树是至阳之木，七月阳气最盛。你家孩子阳气弱，被阴气缠上了！阿彩这是在给咱们争取时间！”
刚把孩子抱到后院桃树下，阿彩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飞，重重摔在石阶上。它却迅速翻身跃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尾巴像钢鞭般来回甩动。与此同时，孩子突然剧烈抽搐，嘴里发出尖细的怪笑，那声音又老又阴森，跟稚嫩的童声判若两人。
“定！”我掐诀将桃木剑拍在石桌上，摸出三枚铜钱晃了六次。卦象一出——天雷无妄卦，六三爻动。盯着卦盘，我眉头拧成疙瘩：“被困竹林的魂灵怨气不小，得赶紧化解。你现在去竹林东南角烧纸钱，念叨‘各路仙神莫怪罪，送君一程归故里’，千万不能回头。”我又扯过孩子的小外套塞给男人，“抱着衣服沿路喊孩子小名，‘明明，回家咯！’民间喊魂看着土，有时候比啥都灵。阿彩！守好门！”
阿彩仿佛听懂了我的话，蹲坐在门槛前，尾巴一下又一下扫过地上的朱砂，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红光。男人走后，它仍保持着警戒姿态，耳朵不时转动，紧盯暗处。
阿呆望着阿彩，眼神满是崇拜：“师傅，阿彩太厉害了！真的能斗过脏东西？那些林子里的真的是仙和神吗？”
我敲了敲他脑袋，笑着把烟斗里的灰磕在青石板上：“傻小子，那是恭维的话！嘴里喊‘仙神’，其实就是精怪、鬼魂罢了。就好比你路上见着穿西装打领带的，喊一声‘老总’，人家听着舒坦。求鬼求神办事也是这个理——你客客气气供上纸钱，好话也说到了，给足了面子；又实实在在拿出真金白银，里子也有了 ，人家犯不着跟你过不去。精怪害人又捞不着好处，没多大仇怨，不过是图个体面。你看阿彩把那脏东西缠住，咱们才能安心做法，这阴阳之间的讲究，就是互相给台阶下。”
深夜，男人跌跌撞撞冲回来，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刚烧完纸钱就听见竹林说‘谢谢’！抱着衣服喊到村口，明明哇地哭出声了！”后院传来孩子带着哭腔的“爸爸”，阿彩终于放松下来，慢悠悠走到桃树下，用尾巴轻轻扫着孩子的小手。
我松了口气：“用艾草煮水给孩子泡澡，床头挂串桃木珠。记住，往后七月带娃出门，宁可晒脱三层皮，也别沾野外的阴凉地。人身上三把火，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护身符。阿彩这次立了大功，明天给它加餐！”
男人千恩万谢离开后，阿呆望着月亮喃喃：“师傅，要是早点懂这些规矩......”我又点上烟斗，烟圈在月光里散开：“《淮南子》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有些道理，不摔跟头记不住啊。”
阿彩“喵呜”跃上槐树，惊落一片夜露。远处后山的雾气渐渐消散，唯有蝉鸣在夜里悠悠回荡，混着远处村落零星的犬吠，给这七月的夜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