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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的上海,初秋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卷着法租界梧桐叶的碎影,落在苏曼卿素色的旗袍下摆上。她站在静安寺路的转角,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油纸袋被指尖攥出浅浅的褶皱——方才在沈书言常去的那家书局门口,她看见他正低头给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姑娘递书,姑娘仰头笑的时候,辫梢的蓝绸带扫过他的袖口,像极了去年他送她的那方湖蓝手帕。

沈书言是圣约翰大学的助教,讲新文学,也写些没人看懂的诗。苏曼卿第一次见他,是在父亲的寿宴上,他穿了件月白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浅浅的疤。“北伐时在武汉留下的,”他举着酒杯同她碰了下,酒液晃在玻璃杯里,像他眼里的光,“那时总以为,天亮了就好了。”那天她刚满十七,刚被父亲从北平接回上海,还没学会像姐姐们那样用银钗拨弄鬓角的珍珠,只知道盯着他长衫上绣的墨竹,觉得那竹枝斜斜的,像要从布上长到风里去。

他们真正熟起来,是在四马路的书摊。苏曼卿偷着跑出来买《新青年》,却被掌柜的认作是苏总长家的小姐,非要赊账。沈书言恰好蹲在旁边翻旧书,闻言抬头笑:“这位小姐的账,我替她结。”他掏出的铜板在掌心叮当作响,阳光从书摊的帆布棚漏下来,在他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后来他常带她去霞飞路的咖啡馆,那里的侍者认识他,总把靠窗的位置留给他。他教她读泰戈尔的诗,用英文念“生如夏花之绚烂”,她听不懂,却喜欢看他念到动情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的模样,像在敲一段只有他们懂的密码。

苏曼卿的父亲是财政部的总长,家里的红木书架上摆的都是线装的《资治通鉴》,母亲总说:“曼卿,女孩子家读那么多闲书做什么?张督办家的公子下周要来家里吃饭,你可得穿那件孔雀蓝的旗袍。”她把沈书言送的诗集藏在梳妆台的抽屉最底层,上面压着母亲新做的绣鞋。有次沈书言在她窗下吹口琴,吹的是《送别》,她披了件单衣就跑到阳台上,看见他站在月光里,长衫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欲飞的蝶。“书言,”她轻声喊,声音被秋虫的鸣叫声吞了一半,“你说,我们会不会像这曲子里唱的,一转身就散了?”他仰头看她,眼睛亮得惊人:“不会的,曼卿。等我把那篇论文写完,就去跟总长提亲。”

可提亲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那年冬天,上海的雪下得格外大,沈书言忽然不再来咖啡馆了。苏曼卿去书局问,掌柜的支支吾吾:“沈先生……好像是去南京了,说是跟朋友办报。”她回到家,看见父亲书房的灯亮到后半夜,门缝里漏出“赤党”“通缉”这样的字眼。正月十五那天,她收到一个匿名的包裹,里面是一本《野草》,扉页上用铅笔写着:“若逢江南雪,勿念北平春。”字迹被水洇过,晕成一片模糊的蓝,像她去年丢失在黄浦江畔的那方手帕。

再见到沈书言,是在三年后的夏天。苏曼卿已经嫁给了张督办的公子,住在静安寺附近的洋楼里,每天的日子就是陪婆婆打麻将,给丈夫熨烫军装。那天她去百乐门赴宴,车刚停在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从里面出来,袖口别着朵白玫瑰。是沈书言,他比从前清瘦了些,眼角有了细纹,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梨涡还是老样子。他也看见了她,脚步顿了顿,随即朝她微微颔首,像对一个陌生的贵妇人。她攥着丝帕的手在袖管里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沈先生,别来无恙?”他说:“苏太太安好。”那三个字像针,扎得她眼眶发烫。

后来她才知道,沈书言在南京办的报被查封了,朋友死了两个,他是逃回来的,靠给洋人做翻译糊口。张公子知道了他们的过往,摔碎了她最爱的那只青花瓷瓶,碎片溅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疤。“苏曼卿,你别忘了自己是谁的女人!”他掐着她的下巴,酒气喷在她脸上,“沈书言那种乱党,早晚要死无葬身之地!”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沈书言曾说,她的眼睛像北平的秋水,可如今,这汪水大概早就结冰了。

民国二十一年,淞沪战事起。炮火连天的夜里,苏曼卿躲在租界的地下室,听着外面的枪声,怀里揣着那本《野草》。张公子带着部队去了前线,临走前给她留了把枪:“若城破了,你自便。”她摸着枪身冰冷的纹路,忽然笑了,笑出泪来。第二天清晨,她冒着炮火跑到四马路,书摊早就被炸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半本烧焦的《呐喊》粘在断墙上,纸页在风里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战事平息后,苏曼卿在红十字会的临时医院做看护。那天她给一个重伤员换药,看见他腕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你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人缓缓睁开眼,是沈书言,他的一条腿没了,脸上缠着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是那么亮。“曼卿,”他艰难地笑了笑,“我没骗你,你看,春天还是来了。”她捂住嘴,眼泪却从指缝里涌出来,滴在他的伤口上,他疼得皱了皱眉,却还在说:“那篇论文……我写完了,在……在霞飞路咖啡馆的墙缝里,你去取出来,烧了吧。”

三天后,沈书言死了。弥留之际,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绿豆糕,油纸已经泛黄,上面还留着齿痕。“去年秋天……在书局门口看见你,想给你,又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风中残烛,“曼卿,我总以为,天亮了就好了……”

苏曼卿没去取那篇论文。她穿着素白的旗袍,把那半块绿豆糕和《野草》一起埋在了法租界的梧桐树下。那年秋天,她收到张公子阵亡的电报,没哭,只是坐在窗前,看着梧桐叶一片一片落下来,像极了沈书言长衫上抖落的墨色。后来有人说,看见苏太太常去霞飞路的咖啡馆,点一杯黑咖啡,坐一下午,桌上放着朵白玫瑰,花瓣上总凝着水珠,像谁没干的泪。

民国三十八年,上海解放。苏曼卿已经老了,头发白了大半,住在一间逼仄的阁楼里。有天收废品的人来,她从旧箱子里翻出一个铁皮盒,里面是半块褪色的蓝手帕,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穿着月白长衫,身边的姑娘梳着麻花辫,笑得眉眼弯弯。她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照片,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口琴声,是《送别》,调子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像一段没讲完的故事。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见楼下有个穿蓝布衫的青年,正对着月亮吹奏,长衫的下摆被风掀起,像只欲飞的蝶。苏曼卿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滴在照片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像那年沈书言写在扉页上的字迹,也像她丢失在岁月里的,再也回不来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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