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第一次在修复台上看见那支银簪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秋阳晒得发脆。银簪的簪头是朵半开的兰,花瓣边缘磨得发亮,簪杆上缠着几缕发黑的红绳,像极了外婆腕上那串戴了几十年的玛瑙珠串——只是那串珠子在去年冬天随外婆一起入了土。
她指尖刚触到银簪冰凉的表面,太阳穴就突突地跳。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有根细针在往脑子里扎,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画面:昏黄的煤油灯,穿蓝布衫的女人坐在炕沿,把红绳一圈圈缠在银簪上,眼泪砸在绳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苏小姐?”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委托人周先生,“这簪子……还能修吗?”
苏晚猛地回神,指尖的凉意还在,眼眶却莫名发潮。她定了定神,把银簪放回绒布盒里:“可以,簪头的兰花需要重新焊接,红绳也得换掉。不过……”她顿了顿,“这簪子上的红绳,是故人缠的吧?”
周先生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是我母亲。这是她当年的陪嫁,后来我父亲去打仗,她就天天把红绳拆了缠,缠了拆,说等红绳磨断了,人就回来了。结果红绳没断,她倒先走了。”
苏晚没说话,只是把绒布盒盖好。她知道自己又“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这种能力从她记事起就有,只要接触到承载了强烈遗憾的旧物,就能读取到物主的记忆碎片。小时候她以为大家都这样,直到十岁那年,她拿着邻居奶奶的旧手帕,哭着说“爷爷在河边走丢了,你为什么不去找”,才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从那以后,她成了巷子里的“怪小孩”,大人们叮嘱孩子离她远点,说她“能看见鬼”。只有外婆不嫌弃她,把她接到乡下,教她辨认草木,教她修补旧物。“晚晚,这些旧东西啊,都藏着人的心思,你能看见,不是怪,是它们在找个地方说话。”外婆总是这么说,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
后来外婆走了,苏晚就开了这家“晚来居”,专门修复旧物。来的人大多不是为了修东西,而是为了找个地方,把藏在旧物里的故事说出来。苏晚听着,也“看着”,那些遗憾、不甘、错过,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子里,让她常常在深夜里惊醒,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记忆,哪些是自己的。
周先生走后,苏晚把银簪放在工作台上,准备第二天再动手。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刚才的画面又清晰起来:女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那支银簪,风把她的蓝布衫吹得鼓鼓的,像一只想要飞却飞不起来的鸟。直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才慢慢转过身,脚步沉重地往回走。
“又在发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笑意。
苏晚睁开眼,看见陆时衍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穿着白大褂,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刚下手术台。“怎么这个点过来了?”苏晚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
“刚结束一台手术,想着你肯定没吃饭。”陆时衍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番茄牛腩和米饭,“我妈做的,让我给你带点。”
苏晚的心像被温水泡过,软软的。她和陆时衍认识三年,是在医院里。那年她帮一位老人修复旧怀表,老人突发心脏病,她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正好是陆时衍接诊。后来老人醒了,拉着她的手说怀表里有他和老伴的照片,陆时衍就在旁边看着,眼神里带着好奇。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陆时衍知道她的“特殊能力”,却从不像别人那样觉得奇怪,只是每次她读取记忆后头疼,他都会给她带止痛药,还会耐心地听她讲那些旧物里的故事。
“今天又看了什么?”陆时衍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小口吃饭,眼神温柔。
苏晚把周先生和银簪的事说了,末了,轻轻叹了口气:“你说,人为什么总要等呢?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等一个不可能的结果,最后只留下一堆遗憾。”
陆时衍放下筷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因为总有人相信,只要等下去,就会有希望。就像我妈,等了我爸十年。”
苏晚知道陆时衍的故事。他父亲是个地质学家,在他五岁那年去了新疆,再也没回来。他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家里至今还摆着他父亲的照片,每年他父亲的生日,都会做一桌子菜,摆两副碗筷。
“那你妈……现在还在等吗?”苏晚问。
陆时衍笑了笑,眼神里却有些落寞:“她去年再婚了,对方是我爸的老同学,一直照顾她。她说,等了十年,够了,剩下的日子,想为自己活。”
苏晚点点头,没再说话。她想起外婆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晚晚,别学我,一辈子守着一个念想,太累了。找个能让你开心的人,好好过日子。”
那天晚上,陆时衍走后,苏晚又拿起了那支银簪。这一次,她没有头疼,反而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画面:女人老了,坐在院子里,阳光洒在她的白发上,她手里拿着那支银簪,旁边坐着一个老头,正给她剥橘子。女人笑着说:“当年我还以为,这红绳要缠一辈子呢。”老头说:“现在不缠了,有我陪着你,不用等了。”
苏晚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原来,那些看似无望的等待,最后也能开出花来。只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运气。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忙着修复银簪。她找了和原来一样的红绳,小心翼翼地缠在簪杆上,每缠一圈,都想起女人当年的样子。银簪修好那天,周先生来取,看到修复后的银簪,眼眶红了:“和我妈当年戴的一模一样。”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苏晚:“这是修复费,另外,我妈临终前说,要是有人能修好这簪子,就把这个交给她。”
苏晚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穿着军装,女人穿着蓝布衫,手里拿着那支银簪,笑得很灿烂。背面写着一行字:“1952年,于槐树下。”
周先生说:“这是我父母唯一的合照。我妈说,她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和我爸在一起的那几年。虽然等了一辈子,但她不后悔。”
苏晚把照片还给周先生,心里五味杂陈。她突然明白,遗憾不一定是坏事,有时候,正是那些遗憾,让我们记住了曾经的美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梧桐叶落了一地。陆时衍来得越来越勤,有时候是送吃的,有时候是陪她加班,有时候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她修复旧物,不说话,却很安心。
苏晚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陆时衍。每次读取记忆后头疼,只要他在身边,就会觉得好很多。她开始期待他的到来,期待他的笑容,期待他温柔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可能爱上他了。
但她也害怕。她的能力像一个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她怕自己会读取到陆时衍的痛苦记忆,怕自己会因为这些记忆而伤害他,更怕自己会像外婆一样,一辈子守着一个念想,最后只剩下遗憾。
圣诞节那天,陆时衍带她去了市中心的教堂。教堂里人很多,大家唱着圣歌,脸上带着笑容。陆时衍拉着她的手,走到圣诞树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苏晚,我知道你害怕,害怕你的能力,害怕未来。但我想告诉你,不管你能看见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那些痛苦,也不会让你等。”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钻戒:“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苏晚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看着陆时衍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真诚和温柔,像冬日里的阳光,驱散了她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她用力点头:“我愿意。”
陆时衍把戒指戴在她的手上,然后紧紧地抱住她。教堂里的歌声还在继续,苏晚靠在他的怀里,觉得无比安心。她想,或许这一次,她不用再害怕遗憾了。
然而,幸福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春节前,陆时衍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要去武汉支援抗疫。临走前,他把一个旧笔记本交给苏晚:“这是我爸的日记,他当年去新疆的时候写的。我妈说,里面有他想对我们说的话。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它。”
苏晚接过笔记本,心里酸酸的。她送陆时衍到机场,看着他走进安检口,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陆时衍去武汉后,每天都会给她发消息,告诉她自己的情况,让她放心。苏晚每天都在“晚来居”里修复旧物,累了就看看那本日记。日记里记录了陆时衍父亲在新疆的生活,有艰苦,有孤独,但更多的是对家人的思念。苏晚仿佛能看见那个年轻的地质学家,在茫茫戈壁上,借着月光写日记,想念着远方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元宵节那天,陆时衍没有发消息。苏晚心里有些不安,给他打电话,却没人接。她安慰自己,他可能在忙,可能手机没电了。但到了晚上,她还是忍不住担心,一整晚都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她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是陆时衍的同事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沉重:“苏小姐,对不起,陆医生他……在抢救病人的时候,被感染了,现在情况很危险,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
苏晚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笔记本掉在地上,封面摔开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陆时衍父亲和母亲的合照,背面写着:“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新疆的星星。”
她赶到医院,重症监护室的门紧闭着。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想起陆时衍临走前说的话:“不管你能看见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她想起他们在教堂里的约定,想起他温柔的笑容,想起他给她戴戒指时的样子。
她拿出陆时衍的手机,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消息。手机密码是她的生日,她打开手机,里面有一条未发送的消息,是给她的:“晚晚,对不起,可能我不能陪你去看星星了。你要好好的,别难过,找个能让你开心的人,好好过日子。我爱你。”
苏晚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趴在椅子上,哭得撕心裂肺。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修复旧物一样,把陆时衍修复好,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可是她不能,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每天都在医院里守着。陆时衍的情况时好时坏,医生说,他的肺部感染很严重,能不能挺过来,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苏晚每天都会给陆时衍说话,给他讲“晚来居”里的故事,讲那些旧物里的遗憾和美好。她把那本日记放在他的床头,希望他能感受到父亲的思念,感受到她的爱。
然而,命运还是没有眷顾他们。
三月初的一个早上,医生走出重症监护室,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苏晚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走进重症监护室,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陆时衍,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像睡着了一样。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碎。
“陆时衍,你醒醒啊,”她哽咽着说,“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快醒醒,我还等着你带我国看新疆的星星呢……”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时衍的葬礼上,苏晚穿着一身黑,手里拿着那支修复好的银簪。她想起周先生母亲的话,想起那些等待的日子,想起那些遗憾和美好。她知道,陆时衍虽然走了,但他的爱会一直陪着她,像那些旧物里的记忆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葬礼结束后,苏晚回到了“晚来居”。她把陆时衍的笔记本放在修复台上,旁边是那支银簪和那枚钻戒。她坐在椅背上,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陆时衍的笑容,听见了他温柔的声音。
“晚晚,别难过,我会在你身边。”
她睁开眼,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她拿起那本日记,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人生就像一场修复旧物的过程,总会有遗憾,但只要有爱,就能让那些破碎的时光,变得温暖而有意义。”
苏晚笑了笑,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会带着陆时衍的爱,好好活下去。她会继续修复那些旧物,倾听那些故事,因为她知道,每一件旧物里,都藏着一份思念,一份爱,一份不会消失的记忆。
窗外的梧桐又开始发芽了,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苏晚拿起那枚钻戒,戴在手上,然后打开门,迎接新的客人,新的故事,新的希望。她知道,陆时衍会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把“晚来居”经营得越来越好,看着她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她,也会带着他的爱,勇敢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一起去看新疆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