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撞撞已如标枪般钉在船头。
指挥战斗,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她指向那倭人指挥福船,语速如冰珠迸溅:“卢叔,右满舵,撞击角对准,撞沉它!康健,拍竿准备!”
“好!”卢震海猛打船舵。
“顺风号”庞大的船体发出沉闷咆哮,船首包铁撞角犁开海浪,凶悍无比地撞向敌船!
倭人首领骇然失色,嘶吼转向,迟了!
轰……咔!!!
恐怖的撞击撕裂海雾!
“顺风”坚固的撞角狠狠楔入倭船左舷,木壳爆裂,海水狂涌。
倭船瞬间倾覆,匪徒如下饺子般惨嚎落海!
“拍竿!放!”梁撞撞厉叱如惊雷。
“放!!!”康健与力士咆哮。
两根顶端缀着沉重铁刺球的巨大拍竿,借绞盘重锤之力轰然砸下,雷霆万钧般击中另一艘逼近右舷的海盗快船!
砰!哗啦——!
快船拦腰断折!木片血肉横飞!
拍竿显威,敌人指挥船沉,匪势为之一挫。
“飞鱼”压力骤减,弩箭齐发!
“火油罐!投掷手!目标外围敌船!”梁撞撞令出如风。
点燃的陶罐划出弧线砸向敌船。
轰!轰!
烈焰腾空,浓烟滚滚,匪阵大乱。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隔着厚实的船板传来,伴随着甲板上船员奔走呼号的嘶吼。
每一次“轰”的爆响,都让蜷缩在底舱角落的举人们心惊肉跳,仿佛那灼热的火焰就舔舐在头顶。
“你们听见没,康兄的船上竟然有火油罐!”吴茂才等人躲在底舱,耳朵却紧贴舱壁,把船员们来回奔跑运送火油罐去甲板的吆喝声听得一清二楚。
郑文显眼皮猛地一跳,眼神狐疑地扫过众人:“吴兄,慎言!康兄堂堂举人,怎会私藏那等违禁之物?定是你惊吓过度听岔了!”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吴茂才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色微微发白,赶紧改了口风:“对对对!郑兄说得是!
方才那倭寇的怪叫、箭矢破空声,吓得我三魂七魄都散了,耳朵嗡嗡作响,定是听错了!康兄怎会有那东西!”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心窍玲珑。
同船的举人张世安皱眉道:“可我听着也是喊火油罐啊!康兄的船上怎么能有这东西?”
另一位举人更是显摆他对律法的熟识:“《大昭律·兵律》明文:‘凡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
其注疏有载,‘军器’者,甲胄、强弩、火药、火油皆在其列!
康兄船上若有此物,这可是杀头的重罪!待风波过去,我等必须提醒康兄,切不可再用。”
他语气带着举人特有的考据癖和道德优越感,甚至隐隐有一丝“发现秘密”的兴奋。
都是新晋的举人,谁比谁学问弱是咋地?
随随便便背一段《大昭律》展示展示,羡慕不?
郑文显心中暗骂张世安迂腐,脸上却立刻堆满钦佩:“张兄博闻强记,竟能熟记律法条文,小弟佩服!哪像我,光啃四书五经就已竭尽全力,实在无暇旁骛。”
吴茂才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张兄真乃我辈楷模。”
但吴茂才终究不如郑文显圆滑,附和完又此地无银地强调:“不过,定是听错了!康兄断不会私藏火油!”
就在此时,底舱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梁撞撞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走了进来。
方才康大运见她手臂被飞溅的木屑划伤,强行让她下来暂避。
舱内举人们狼狈瑟缩的模样尽收她眼底,方才隔着门板的议论,她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
以前爸爸曾开玩笑地说过的四大铁关系一闪而过: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
一起扛枪?
就凭这帮海匪刀光刚闪、就吓得钻舱底的“老爷”,给康大运提鞋都不配!
但他们对“火油罐”的谈论,梁撞撞瞬间了然——他们已将此事视作“一起嫖过娼”那种“共享”的把柄。
至于这“共享”何时会变成捅向康大运的刀子,全看利益驱使。
恰在此时,一名船员扛着一筐沉重的陶罐奔至舱口,喊道:“梁姑娘!甲板还要两罐!”
梁撞撞眸光一闪,探手便从筐中拎出一罐密封严实的火油罐,那罐身还沾着些许烟熏火燎的黑痕。
她转身几步走到举人们躲藏的角落,脸上竟扯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屈指叩了叩舱壁。
“各位举人老爷,”梁撞撞声音清朗:“康少说这一仗不定要打到几时,怕耽误老爷们读书习文,特命我送些上好的‘照明灯油’下来。”
她特意将“照明灯油”四个字咬得清晰无比,在举人们或惊疑、或闪烁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这可是用三国诸葛武侯传下的古方秘制,上等桐油、清油、外加提纯的猪板油调和,又掺了南洋来的苏合香、冰片等名贵香料……”
边说边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罐壁,发出沉闷的回响:
“烟气小,没臭味,烧得又久又亮,比市面上那些寻常灯火油金贵多了;
康少特意吩咐,既是豁出去保护同乡老爷们,这点好东西就不藏着掖着了,先用着,不够还有!”
梁撞撞单手抓着那足有十来斤重的粗陶罐口,她纤细的手指稳如铁钳,随着说话随着就塞进离她最近的郑文显怀里。
郑文显猝不及防,只觉一股沉重的力道猛然撞来,差点脱手!
他手忙脚乱地抱住油罐,双臂被坠得发麻,脸都憋红了。
这分量对常年习武或劳作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这些只拿惯笔杆的举人老爷而言,已是极少承受的沉重。
舱内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都凝固在梁撞撞身上,又从她身上移到郑文显怀里那罐散发着油脂和隐约硝烟味的“灯油”上。
众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炸响:她听到了!
她绝对听到了!
她是故意的!
梁撞撞仿佛没看见他们的僵硬,只微微颔首:“各位老爷安心用着。”
说完转身便走,反手带上了舱门。
咔哒。
门关上的轻响,如同解开了定身的咒语。
吴茂才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发颤:“刚…刚才那个…就是在甲板上喊打喊杀、指挥人撞船放拍竿的女子?”
他想起透过门缝惊鸿一瞥那如同修罗般的身影。
郑文显还死死抱着那罐沉甸甸的“灯油”,脸色煞白,仿佛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嘴唇哆嗦着:“…是…是吧?”
舱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女子到底是何人?
与康大运是何关系?
她方才笑语晏晏,字字句句说得冠冕堂皇,可那双眼睛扫过时,却像寒冰淬过的刀锋,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煞气,让他们从骨头缝里都透出冷意。
她送来的是灯油?
是吗?
必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