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把驻地的土墙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李初夏站在她的小木屋门口，手里捧着那个记录实验数据的小本子，眉头微蹙。她已经对着本子发了半小时的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不应该啊……”她轻声自语，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几不可闻。
下午她又做了三组止痛剂改良实验，用的还是止血草、凝露花和夜光苔的标准配方，但调整了研磨时间和混合温度。结果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按照理论计算，将研磨时间延长15%，同时将混合温度降低5度，应该能进一步降低药剂的刺激性，同时提升药效持续时间。
但实际做出的三批药剂，效果都不如之前的版本。不仅刺激性没有降低，反而出现了轻微的涩口感，药效持续时间也缩短了10%左右。
李初夏一页页翻看实验记录，试图找出问题所在。她的记忆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把下午的每一个步骤都调取出来重新审视：研磨时石臼的温度、药材的新鲜度、水质的酸碱值、混合时的搅拌频率……
“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她喃喃着，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投向驻地后方那片笼罩在暮色中的山峦。那是赵铁柱白天带她去过的后山，山势平缓，植被茂密，背阴处有几片适合做药圃的坡地。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她看见后山靠近山顶的一处崖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反光。
那反光很淡，若有若无，像撒在山岩上的一层极细的银粉。如果不是李初夏的视力因为常年待在室内而变得异常敏锐，如果不是她正好站在这个角度，如果不是夕阳以特定的角度照射——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注意到。
李初夏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她翻阅那些古老草药典籍时，读到某种稀有药材描述时产生的直觉。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屋里——虽然“小跑”对她来说也只是比平时走路快一点——从简陋的木架上翻出那本她最珍视的《稀有草药图鉴手抄本》。
这本书是她用三个月时间，在游戏论坛上一个老药师那里用十组止血草换来的。内容不全，字迹潦草，但记录着许多常规草药学书籍里没有的冷门知识。
她颤抖着手翻到“夜间发光类草药”那一章。
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几种奇特的植物插图。李初夏的目光快速扫过，最后停在一幅画风粗糙但特征明显的素描上。
那是一株不过巴掌高的草本植物，茎秆纤细，叶片呈星形，叶脉在黑暗中会发出微弱的银白色荧光。旁边的文字注释写着：
【星荧草】（稀有）
生长环境：极度挑剔。需背阴但通风良好的悬崖石缝，海拔200-500米，周围不能有大型树木遮光。只在月圆前后三天的夜晚，叶脉会发出微弱荧光，白天与普通杂草无异。
药性：温和而强大。叶汁有卓越的镇痛和愈合效果，且几乎无副作用。根茎研磨后可作为高级药剂的‘稳定剂’，大幅提升成品品质和成功率。
备注：极难人工培育。目前已知的采集记录，全服不超过二十例。
李初夏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几乎无副作用”。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如果……如果能得到星荧草，哪怕只是一小片叶子，她就能用它作为“药引”，重新调整止痛剂的配方。星荧草特有的温和药性，或许能中和掉她现有配方中那最后一点刺激性，同时大幅提升药效。
更重要的是——如果能用星荧草做出完美的止痛剂，那么她就能以此为蓝本，开发出更多针对特定病症的特效药。比如那个老玩家老伴儿的风湿性关节炎，比如矿工们常见的肌肉劳损，比如采集玩家们经常遇到的各种外伤……
无数种可能性在她脑海中炸开，像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
但紧接着，现实的问题如冷水般浇下。
星荧草生长在悬崖石缝，需要夜晚采集——而且是月圆前后。今天是什么日子？李初夏快速心算：游戏内时间现在是七月初九，距离月圆还有六天。也就是说，如果后山崖壁上那点反光真是星荧草，那么她必须在六天后的夜晚去采集。
夜晚。悬崖。采集。
这三个词每一个都让她心头一紧。
她的身体状况，连白天走平坦山路都吃力，怎么可能在夜晚攀爬悬崖？而且按照《永恒之光》的设定，夜晚的野外区域怪物活跃度会提升30%，等级也会有一定幅度的临时增强。后山深处本来就有二十五级左右的岩背熊，夜晚可能会遇到更危险的夜行生物。
还有最现实的问题——她一个人去不了。需要有人帮忙警戒，需要有人协助攀爬，需要有人……
“初夏？”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李初夏抬起头，看见张野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盏新做的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着他的脸，那张年轻但已经显出几分坚毅轮廓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
“会长。”李初夏下意识地把那本《稀有草药图鉴》合上，但动作太急，书页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张野走进来，把油灯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在看什么？这么专注，我敲了三次门你都没听见。”
“我……”李初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直接说她在后山发现了稀有草药，需要人帮忙在六天后的夜晚去悬崖上采集？这要求太过分了。大家都很忙，周岩在改造地窖，赵铁柱在加固围墙，林小雨在照顾伤员，张野更是要统筹全局。凭什么要他们为了她一个人的研究，冒那么大的风险？
“我……我在查资料。”她最终只是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下午的实验失败了，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节。”
张野在她对面的小木墩上坐下。他的目光很平静，但李初夏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能看到很多东西——就像秦语柔说的，张野有种天生的洞察力。
“失败是正常的。”张野说，“周岩改驻地设计图，改了十七版才定稿。铁柱学‘盾墙’技能，练了上百次才掌握发力技巧。你做药剂实验，才失败几十次，已经很了不起了。”
李初夏低下头，没有说话。
“但是，”张野顿了顿，“我看你刚才的表情，不像是在为实验失败发愁。倒像是……发现了什么，但又不敢说。”
李初夏的心脏又猛跳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张野。油灯的光在他眼中跳动，那目光温和而坚定，像山间深潭的水，平静但能映照出人心。
她咬了咬嘴唇。
手里的书沉甸甸的，像压着什么秘密。
“会长。”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如果……如果我发现了一种稀有草药，它可能能让我的止痛剂效果提升一倍，而且完全消除副作用。但它长在很难采集的地方，需要夜晚去，还需要有人帮忙……你会觉得我在添麻烦吗？”
张野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李初夏手中的书上：“是这本书里记载的草药？”
“嗯。”李初夏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翻开，推到张野面前，“星荧草。据说只在月圆前后三天的夜晚，叶脉会发出荧光，白天和普通杂草没有区别。我……我刚才在门口，好像看见后山崖壁上有类似的反光。”
张野接过书，仔细看那幅素描和文字说明。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不是不悦，而是认真思考时的表情。
“悬崖石缝……夜晚采集……”他轻声重复，“确实有难度。”
李初夏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太麻烦人了。星荧草再好，也只是她一个人的研究需求。而公会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要防备傲世的偷袭，要加固驻地，要赚钱维持运转……
“但是，”张野突然抬起头，看着她，“如果你确定那是星荧草，而且真的对你的研究很重要——那我们想办法去采。”
李初夏愣住了。
“会长，你……”
“你加入公会时说过，你想做出能帮到更多人的药。”张野把书推回给她，语气平静但坚定，“如果星荧草能让这个目标更快实现，那它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公会的事。”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望向暮色中后山的轮廓：“具体位置你能确认吗？”
“大概……在靠近山顶的那片白色崖壁上，从我们这里看，偏左一点的位置。”李初夏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指着那个方向，“但现在天快黑了，看不清楚。而且星荧草白天不发光，要确认的话，得等六天后的月圆夜。”
“六天后……”张野计算着时间，“今天是七月初九，六天后是七月十五。正好是月圆。”
他转过身，看着李初夏：“这几天你先做其他实验，把需要星荧草的配方细节想清楚。六天后，我陪你去。”
“我也去。”一个粗犷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赵铁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高大的身躯几乎把整个门框都挡住了。他肩上还扛着一袋刚搬来的石料，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往下淌。
“柱子哥？”李初夏惊讶。
“我在外面搬石头，听见你们说话了。”赵铁柱把石料放下，抹了把汗，“悬崖是吧？我熟！小时候在山里，为了掏鸟蛋，比那还陡的崖我都爬过！小妹妹你放心，柱子哥背着你都能爬上去！”
他说得豪气干云，但李初夏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太危险了。而且……而且我听说夜晚的后山会有更厉害的怪物，万一……”
“怪物有啥好怕的？”赵铁柱咧嘴笑，“我和会长现在都是二十二三级，打不过还能跑嘛！再说，小雨妹子可以给我们加血，她治疗技术可好了！”
“我也去。”又一个声音响起。
林小雨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粥走进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采药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怎么能让初夏一个人去冒险？而且有我在，至少能保证大家的血量安全。”
李初夏看着眼前这三个人，眼眶突然热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想说不用这么麻烦，想说她自己再想想别的办法……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
“别哭啊小妹妹！”赵铁柱慌了，手忙脚乱地想找东西给她擦眼泪，又发现自己手上全是灰，只好求助地看向林小雨。
林小雨把药粥放在桌上，走过来轻轻抱住李初夏瘦小的肩膀：“没事的，初夏。我们是一个公会的，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你不是也在帮大家做药吗？”
李初夏把脸埋在林小雨肩头，用力点头。
泪水终于落下来，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她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暖的重量。
自从确诊以来，她听到最多的话是“小心点”、“别累着”、“需要什么帮助就说”。那些话里有关心，但更多的是把她当成一个脆弱的、需要被照顾的病人。
而在这里，在拾薪者，她听到的是“我们陪你去”、“我们想办法”、“你也在帮大家”。
他们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有能力也有价值的伙伴。
这感觉……真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张野的声音把李初夏从情绪中拉回来，“六天后，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我、铁柱、小雨，陪初夏去后山采集星荧草。”
他看向李初夏：“但这几天，你得先把身体状态调整好。按时吃饭，按时休息，游戏时间不能超。如果到时候你状态不行，计划就延期。”
“我会的。”李初夏从林小雨怀里抬起头，用力擦掉眼泪，琥珀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光彩，“我这几天会做充分的准备。设计最安全的采集方案，准备可能用到的工具，还有……研究一下后山夜晚可能出现的怪物种类和应对方法。”
她说着，已经转身回到桌边，翻开一个新的本子开始记录。手指因为激动还有些颤抖，但笔迹依然工整清晰。
张野和赵铁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那我去准备攀爬工具。”赵铁柱说，“绳子、钩爪、还有那种能卡在石缝里的楔子……周岩那儿应该有些材料，我找他商量去！”
“我去准备药品和食物。”林小雨也说，“夜晚行动体力消耗大，得多带点补给。而且万一受伤，得有应急处理方案。”
两人匆匆离开，屋里又只剩下张野和李初夏。
油灯的光摇曳着，在墙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
“会长。”李初夏突然停下笔，抬起头，“如果……如果星荧草真的能让我的药效果翻倍，我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把用星荧草改良的止痛剂配方公开。”李初夏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不是卖给大公会赚钱，而是在论坛上免费分享。让所有需要的人，都能自己学着做。”
张野怔住了。
在《永恒之光》里，一个稀有药剂的配方价值不菲。如果星荧草止痛剂真像记载中那么有效，这个配方至少能卖几十个金币，换算成现实货币就是几万块。
而李初夏说，要免费公开。
“为什么？”张野轻声问。
“因为……”李初夏看向窗外，暮色已经完全降临，夜空开始浮现出几颗早亮的星星，“因为在我最难受的时候，是那些陌生人在论坛上分享的护理经验，让我知道怎么和疼痛相处。是那个老药师，愿意用他珍贵的笔记，换我十组不值钱的止血草。”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知识不应该被垄断，尤其是能帮人减轻痛苦的知识。如果我的配方真能帮到人，那我希望帮到尽可能多的人。而不是变成某个大公会赚钱的工具。”
张野看着她。
油灯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光线下像两簇小小的火焰。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病弱的少女，能做出那些连高级药师都未必能做到的改良配方。
因为她心里装的，从来不是名利，不是炫耀，甚至不是自己的病痛。
她心里装的，是那些和她一样在承受痛苦的人。是那些买不起高级药剂、只能硬扛着疼痛继续工作生活的普通人。
这是一种近乎天真的理想主义。
但正是这种天真，在精明算计的现实世界里，显得如此珍贵，如此有力量。
“好。”张野点头，“如果真能做出来，我支持你公开配方。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确保你能安全采到星荧草。”
“嗯！”李初夏用力点头，重新伏案书写。
她的笔尖在纸面上快速移动，列出一个个需要准备的条目：攀爬路线规划、安全绳固定点预选、夜晚照明方案、怪物警戒轮次、应急撤退路线……
每写一条，她都会停下来思考几秒，然后补充细节。她的表情专注而认真，仿佛不是在计划一次危险的采集行动，而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
张野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女在油灯下工作的身影。
他想起了秦语柔昨天说的话：“初夏想留下的，是一些能持续帮到人的东西。”
现在他明白了。
李初夏要留下的，不是一瓶瓶具体的药，而是一个个可以复制的配方，一套套可以学习的方法。她要让那些买不起药的人，至少有机会自己动手，减轻一点痛苦。
这想法很宏大，很遥远。
但看着她此刻专注的侧脸，张野突然觉得，也许……真的有可能实现。
因为点燃火焰的，从来不是多么庞大的柴堆。
而是一颗足够执着、足够炽热的心。
屋外，夜色渐浓。
但拾薪者驻地里，几盏油灯陆续亮起。
周岩的工坊里传来敲打金属的叮当声——他在按照赵铁柱的要求制作攀爬工具。
林小雨的小屋里飘出草药的香气——她在准备夜采时可能用到的各种药剂。
赵铁柱在空地上练习攀爬动作，虽然笨拙，但一遍又一遍。
秦语柔的屋子里，灯光透过窗户缝隙漏出来——她应该在查阅后山的怪物分布资料，为行动提供情报支持。
而李初夏的小木屋里，油灯一直亮到深夜。
她在本子上画出了后山的详细地形图，标注了每一个可能的安全点和危险区。她计算了月圆之夜月亮的升起时间和角度，推算出星荧草可能发光的具体时段。她甚至列出了三种不同的采集方案，每种方案都有对应的风险评估和应急预案。
当她终于放下笔时，游戏内的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向窗外。
夜空很干净，星星很亮。距离月圆还有六天，月亮只有小半个弧度，像一弯银色的钩子。
李初夏站起身，走到窗边。
夜风吹进来，带着山野特有的清凉气息。远处传来不知名夜鸟的啼叫，还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她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在月光下几乎透明。
“六天后……”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许诺，“一定要成功。”
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为了留下名声。
只是为了那些在黑暗中承受痛苦的人，能多一点点光亮。
哪怕那光亮很微弱，像夏夜里的流萤。
但至少，它存在着。
这就够了。
她关掉油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那张简陋的小床边，躺下。
游戏舱的健康保护机制提示她该下线了，但她还想再待一会儿。
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病房苍白的天花板，而是后山那片崖壁，是星荧草在月光下发出的微弱荧光，是张野、赵铁柱、林小雨陪在她身边的身影。
还有那些可能因为她的药，而减轻一点痛苦的人们。
想到这里，她苍白的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温暖的微笑。
然后，她点击了下线。
现实世界的病房里，她睁开眼睛。
监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消毒水的味道，身体熟悉的疼痛和疲惫——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这一次，她心里装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装着六天后的约定，装着那些信任她、愿意陪她去冒险的人，装着那个也许能照亮很多人的、小小的梦想。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现实世界的夜空。
星星没有游戏里那么多，那么亮。
但她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一株只在月圆之夜发光的草，正在某个悬崖石缝里，静静等待着。
等待着六天后，那个病弱的少女，和那些愿意陪她去摘星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