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地面吸饱了水,蒸腾起一股裹着草腥的湿闷气息,沉甸甸压在独龙岗上。
独龙岗的清晨被昨夜的暴雨洗刷过,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冽。
李家庄高大的门楼下,几个粗壮的庄客正吆喝着搬开沉重的拒马桩,吱吱呀呀的声响在湿漉漉的晨光里传得老远。
李应就在这片略显嘈杂的忙碌中踱步而出。
他身量高挑,穿着簇新的宝蓝色暗云纹直裰,腰间系着一条玄色丝绦,垂着一块温润的白玉佩,步履沉稳,不疾不徐。
他昨夜睡得并不安稳,此刻眼底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像水墨画边缘淡淡的洇痕。
昨夜黑松林里那几声惨嚎和钱豹喉咙里最后那口带着血沫的嘶气,总在他意识松懈时悄然缠绕上来,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大官人!”
管家李福小跑着迎上来,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明干练写在脸上。
“前厅账房几位先生都候着了,说是济州府那批绸缎的尾款,还有登州客商订的那批好铁,都等着您最后敲定契约用印呢。”
李应微微颔首,脸上是惯常的从容平和,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知道了。让他们先用茶。铁器那笔,按前日议定的价格,再压半分利,就说是我说的。绸缎款子,核对清楚库房出库单,数目无误就签押。”
“是,大官人。”
李福躬身应下,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后厨来问,老太爷寿宴上用的鹿,是今日从后山猎场现打,还是先用冰窖里冻着的备货?”
李应脚步略顿,目光投向远处被雨洗得苍翠欲滴的后山轮廓。
打猎!
这念头一起,昨夜林中刀锋破开皮肉骨头的触感仿佛又清晰地传递到指尖,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腻。
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袖中冰凉的刀柄。
“用冰窖备着的吧。”
他语气平淡无波。
“这几日山中雨后路滑,少些折腾。鹿血酒多备几坛,老爷子喜欢。”
“明白!”
李福记下,匆匆转身去传话。
李应迈步向前厅走去,青石地面上的水光映着他平静的倒影。
庄主、孝子、商人…
这些身份如他身上的锦袍,熨帖得体。
他穿过庭院,两侧的仆役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恭敬地行礼:“大官人!”
声音里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一一颔首回应,步履从容。
这李家庄是他的王国,每一块砖石,每一片草木,都浸透了他这些年殚精竭虑的痕迹。
他熟悉这里的气息,也习惯这看似繁花似锦的沉重。
前厅里,算盘珠子的噼啪脆响和账房先生们低低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新墨和上好宣纸特有的清冽气味。
李应走进去,几位穿着体面长衫的账房先生立刻起身拱手:“大官人!”
“都坐吧,不必多礼。”
李应走到主位坐下,立刻有伶俐的小厮奉上温度正好的香茶。
他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白瓷细腻温润的触感,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锐。
他拿起一份摊开的账册,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开口询问几个关键的条目,声音沉稳,条理清晰。
厅内只余下他温和的询问声、账房恭敬的答话声,以及那永不停歇的算珠碰撞声。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缓慢地移动着。
前厅里的算珠声、低语声,连同窗外隐约传来的牲口棚的响动、远处庄户的吆喝,织成一张巨大而熟悉的网,将李应牢牢地罩在“李庄主”这个身份里。
他端起茶盏,凑近唇边,白瓷细腻温润,茶汤澄澈,映出他此刻平和无波的面容。
他啜饮一口,上好的碧螺春香气在舌尖弥漫开,试图冲淡昨夜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正当他放下茶盏,准备在契约上落笔用印时,厅外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慌乱。
“大官人!大官人!”
一个年轻的庄客几乎是撞开了前厅的门帘,他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额上全是汗珠,连行礼都忘了,声音带着变调的尖利:“不好了!庄外来…来了一队官差!领头的…是…是济州府的张都头!凶神恶煞的,指名道姓要见您!还…还带着枷锁铁链!”
厅内骤然死寂。
所有声音——算珠的噼啪、账房的低语、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位账房先生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枷锁铁链?指名道姓?济州府的都头?
这几个词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
李家庄素来与官府交好,庄主李应更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体面乡绅,何曾有过这等阵仗?
李应握着紫檀笔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
笔尖饱蘸的朱砂墨悬在契约纸上方寸许,一滴浓稠的红墨,终于不堪重负,“嗒”的一声轻响,滴落在契约末尾他即将署名落印的位置,迅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像一枚刚刚绽开的血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惊惶的庄客,投向洞开的厅门外。
庭院里,阳光依旧灿烂,树影婆娑。
然而,一种无形的冰冷肃杀气息,无声地蔓延开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应看着契约上那滴刺目的朱砂,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慢慢将笔搁回笔山,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抖,那滴朱砂在宣纸上洇开的边缘,像极了昨夜黑松林里钱豹喉头伤口喷溅的形状。
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庄主模样,温和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慌什么?既是官府公差,想必是公务。李福,请张都头厅内奉茶。我随后就到。”
管家李福脸上血色也褪了大半,强自镇定地应了声“是”,脚步却有些发虚地往外走。
李应站起身,拂了拂直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