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赤红的眼珠如濒死的鱼,毫无焦距地瞪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
那金线绣成的莲花瓣,在他涣散的瞳孔里扭曲、变形。
他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徒劳地翕动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浓烈带着甜腥与燥热气息的胡僧药味,混合着死亡特有的冰冷腐朽,弥漫在曾经极尽奢靡,充斥着淫声浪语的房间里。
潘金莲站在床边,手里还端着那碗没来得及喂下的参汤。
指尖传来的寒意,顺着血脉直抵心脏。
她看着床上那张曾经风流俊朗,此刻却因纵欲过度而浮肿青紫,写满痛苦与不甘的脸,看着那徒劳瞪视着虚空,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珠。
死了?
西门庆就这么死了?
没有悲伤,没有眷恋,只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虚空感和灭顶的恐慌!
她的天,塌了!
这泼天的富贵,这看似牢不可破的依靠,这让她得以在罪恶泥潭中喘息浮游的巨木,竟如此不堪一击,在纵欲的狂欢中轰然倾覆!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西门府立马炸开了锅!
“老爷——老爷——”
“天塌了!天塌了啊!”
“库房!快去守着库房!”
“月娘奶奶呢?快请月娘奶奶做主!”
哭嚎声、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翻箱倒柜声……
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这座煊赫一时的府邸拖入混乱的深渊。
仆妇们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管家们面无人色,试图维持秩序却徒劳无功;各房姬妾哭天抢地,有真哭的,有假嚎的,更有眼珠乱转伺机而动的……
潘金莲突地一个激灵!
从巨大的茫然和恐慌中挣脱出来!
抢!
这是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抓住一切能抓住的!趁乱!
她立马丢掉手中冰凉的参汤碗,扑向西门庆床榻内侧那个镶嵌着螺钿的紫檀木柜!
那是西门庆存放贵重细软和银钱的地方!
她太熟悉了!钥匙就在……
她颤抖的手指在西门庆已经僵硬的腰间摸索,果然触到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件!
她粗暴地扯下钥匙,不顾西门庆尸体被扯动的可怖姿态,扑到柜前,手忙脚乱地开锁!
柜门打开的一刹那,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成沓的银票,装满金锭的小匣子,各色宝石玉器,还有几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
贪婪压倒了恐惧!
她扯下身上宽大的外衫,将柜子里的东西疯狂地往里塞!
金锭硌得手疼,银票散落一地,她也顾不上了!塞!快塞!塞满!
“五娘!你干什么?”
门口传来管家婆子的声音。
潘金莲头也不回,将最后几件玉器胡乱塞进鼓鼓囊囊的外衫,猛地转身,眼神凶狠:“滚开!这是老爷……老爷生前赏我的!”
她抱着沉重的外衫,撞开试图阻拦的管家婆子,冲出房门,一头扎入混乱的人流。
府中大乱。
吴月娘强撑着主持大局,却已弹压不住。
潘金莲像一条滑溜的鱼,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
她冲回自己的芍药轩,无视春梅惊恐的眼神,将外衫塞进床底最深处。
又飞快地打开自己的妆奁,将那些最值钱、最易携带的金钗、玉镯、宝石戒指,一股脑儿塞进贴身的荷包和小衣暗袋里!
她冲到院中,对着几个惊惶的仆妇厉声喝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去前院帮忙!谁敢趁乱偷盗,小心你们的皮!”
她试图模仿西门庆的语气,维持五娘的威严,但声音里的颤抖和眼底的疯狂,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极度恐惧和色厉内荏。
然而,更大的阴影,带着冰冷的杀意,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她逼近!
武松回来了。
带着一身风尘,带着在孟州道快活林磨砺出的更加冷硬如铁的气质,更带着兄长惨死的滔天疑云和焚尽一切的复仇怒火!
何九叔偷藏下的带着砒霜毒性的骨殖,郓哥亲眼目睹的证词,像两条冰冷的铁链,早已将真相死死锁住。
武松没有立刻冲进西门府。
他像等待最佳时机的猛虎。
他先去了兄长的坟茔,在荒草萋萋的土堆前,沉默地烧了纸钱,喝了烈酒。
然后,他找到了县衙,出示了证据。
新任知县本就对西门庆跋扈不满,又忌惮武松的凶名和“打虎都头”的名号,乐得顺水推舟。
潘金莲正在自己房里,神经质地清点着藏匿的财物。
当武松回来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中的一枚赤金戒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入床底。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西门庆死了!她的靠山倒了!而索命的阎罗就要来了!
逃!必须逃!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一切!
她再也顾不上那些金银财宝了,用力推开试图阻拦的春梅,像没头苍蝇般冲出芍药轩。
她慌不择路,只想逃离这座府邸!
她冲向西门府的后门,那里是仆役出入的通道,或许能趁乱溜走!
然而,刚冲到后园的回廊,一个高大、沉默、如铁塔般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武松!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皂色劲装,腰间悬着柄腰刀。
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像千年寒潭中的冰魄。
那目光刺穿了潘金莲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嫂嫂。”
武松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潘金莲的心口上。
“这是要去哪里?”
潘金莲的腿立马软了!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但求生的欲望却让她爆发出最后的疯狂!
“叔……叔叔!”
她猛地扑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哀绝。
“叔叔饶命!饶命啊!奴家……奴家是被逼的!都是那西门庆!是他强占了奴家!是他和那王婆合谋害死了大郎!奴家一个弱女子……身不由己啊!叔叔明鉴!”
她哭诉着,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试图用往日的柔弱姿态唤起武松的一丝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