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很,晒得阮小二家那扇破木门都在发烫。
吴用坐在门内阴影里,面前摊着那几本半干的账册,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嗒、嗒、嗒。
声音单调,却比门外知了的聒噪更让人心头发燥。
阮小二在炕上翻了个身,压到伤臂,闷哼一声,额头上又是密密一层虚汗。
那毒性缠绵,烧是退了,人却虚得像是被抽了筋,连骂娘的力气都攒不起来,只剩下一对眼珠子还时不时烦躁地转动,盯着屋顶霉烂的草席。
“小七去了多久?”阮小二声音嘶哑。
“约莫一个时辰。”吴用没抬头,目光仍盯在账册一处模糊的墨团上。
那墨团旁边,隐约是个“朱”字,还是“宋”字?看不真切。
他心里推算着阮小五的脚程,按最顺利的估计,此刻也该到西山洼子了。
那地方……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屋里闷得像个蒸笼,混杂着汗味、药味和账本散出的水腥气。
三个税吏捆在墙角,大约是认了命,连哼哼声都没了,死狗般瘫着。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还夹杂着粗喘。
不止一个人。
吴用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阮小二也猛地支起半边身子,侧耳倾听,眼神里透出警惕。
下一刻,院门被“哐当”一声撞开,白胜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像是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石碣村的老渔户,同样面无人色,裤腿湿淋淋地滴着水,沾着泥浆。
“教、教授!二、二哥!”白胜扑到屋中间,腿一软,差点跪倒,声音尖得变了调,“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嚎什么丧!天塌了?”阮小二强撑着喝骂,却因气虚,声势弱了不少。
吴用站起身,目光沉静地看着白胜:“慢点说,何事惊慌?”
白胜指着门外湖的方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船、船!好多官船!快、快舶到村口了!上面、上面全是拿着铁尺锁链的公人!为……为首的是赵能赵干办!还、还有……好多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穿着黑衣裳,看着就、就瘆人!”
赵能?县衙的干办,催粮逼税他最是卖力,是县令的一条恶犬。
吴用心头一凛。
来得这么快?
另一个老渔户喘匀了气,急着补充,脸上惊魂未定:“不止!俺、俺们刚才在湖边收拾网子,看、看到水里……有、有东西飘过来……”
“啥东西?”阮小二急问。
那老渔户咽了口唾沫,眼神发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怖的景象:“是、是半片耳朵!血呼啦差的!就、就漂在岸边芦苇根那里!还、还有,水底下……好像有黑影,不止一个,游得飞快,不像鱼,倒像是……像是水鬼!”
墙角那三个税吏忽然抬起头,眼中塞满巨大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拼命挣扎起来,像是听到了索命的符咒。
水鬼!半片耳朵!
吴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阮小五!他走的就是水路!
白胜还在哆嗦,又抛出一个更炸的消息:“还、还有!镇上都在传,说,说县太爷昨晚不仅烧了卷宗房,还,还连夜给州府报了急递,说……说咱们石碣村阮氏兄弟勾结水匪,抗税不缴,殴伤公差,还,还密谋造反!要请州府发兵来剿哩!”
“放他娘的狗臭屁!”阮小二气得眼前发黑,猛地咳嗽起来,伤口崩裂,血丝又从包扎的布条里渗了出来。
抗税?殴伤公差?密谋造反?
这每一桩都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卷宗已毁,死无对证,如今再沉下几具“水匪”的尸体,坐实了罪名,石碣村顷刻间就是一片血海!
吴用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抓紧,指甲掐进掌心。
好狠毒的连环计!
昨夜刺杀不成,焚账灭迹,今日立刻大军压境,栽赃陷害!
这是根本不给他们喘息和申辩的机会,要速战速决,将石碣村,尤其是阮氏兄弟和知情的他,彻底碾碎!
官船堵门,水鬼潜伏,州兵即将到来……已是绝境!
屋外,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官差凶狠的呵斥和村民惊慌的哭喊。
赵能那尖利的嗓音已经清晰可闻:“围起来!一个都不准放跑!尤其是阮小二家和那村学!搜!仔细搜!”
“教授!咋办啊?!”白胜带着哭腔,彻底慌了神。
两个老渔户也六神无主地看着吴用。
阮小二挣扎着想下炕,却被剧痛和虚弱绊住,只能狠狠一拳砸在炕沿上,双目赤红。
吴用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但很快强行压下所有的惊怒。
越是绝境,越需冷静。
他目光急速扫过屋内——惊慌的白胜、愤怒的阮小二、绝望的渔户、还有墙角那三个或许能作为微弱人证却更可能是催命符的税吏……
他的视线最后落回桌上那几本残破的账册和旁边记满线索的废纸上。
绝不能落入赵能之手!
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惊人。
一把抓起账册和那张纸,几步冲到屋角灶膛口。
昨夜留下的余烬尚温,他抓起一把草木灰,将账册和纸页死死埋入其中,又用烧火棍急速搅了几下,确保它们被灰烬彻底覆盖、玷污,即便被翻出来,也难立刻辨认内容。
刚做完这一切——
“砰!”
院门被人一脚狠狠踹开!碎木飞溅!
刺眼的日光里,涌进来七八条身影。
为首一人,尖嘴猴腮,穿着皂隶头目的服色,正是赵能。
他一手按着腰刀,三角眼滴溜溜一转,扫过屋内众人,脸上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
他身后跟着的,除了几个持铁尺锁链的熟面孔公人,还有两名身着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的汉子,眼神冷漠空洞,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利器。
“吴用?阮小二?”赵能阴恻恻地开口,声音刮得人耳膜生疼,“好啊,都在!省得爷爷一个个去请了!”
他目光落在炕上挣扎的阮小二和那包扎的手臂上,又瞥了一眼墙角被捆着的三个税吏,脸上露出夸张的恍然和怒色:“果然是你等刁民!抗税殴差,证据确凿!还敢拘禁公差?真是要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