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身出身于江州,你应该听过吧?那地方可是天落河南边最富庶的地界,说是桑蚕鱼米之乡都不够形容它的好。”
罗文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碗的边缘。
林飞宇当然知道,江州的地势平缓得很,地脉里的水汽和阳气交泰,连寿山神龟都最喜欢在那儿睡觉。
他也知道,神龟和它背上的寿山,那是代国最重要的宝地,不管神龟挪到哪儿,周围都得有重兵把守,还有数不清的拥护者围着。
关于寿山神龟的传说,他早有耳闻。那神龟性子慵懒,往往一睡就是百年,醒来也不过是慢悠悠地爬去天落河溜达一圈,或是接受凡人供奉,或是去河里游上一圈,找些鱼虾塞牙缝,然后再找个舒服的地方继续酣睡。
根据代国典籍记载,过去一千二百年里,寿山神龟总共就苏醒过十六次。
其中两次是因为战乱被惊醒,八年前还有一次是因为天灾提前醒的,另外还有一次是前些日子代王出巡时动静太大,扰了它的清梦,剩下的十二次,全是按近百年一次的规律自然苏醒。
而这十六次苏醒后,有九次它都选择了回江州睡觉。也正因如此,江州才能成为除了王都之外,代国最繁华的地方。
“在江州,我们罗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族里人要么经商,要么出仕,家底厚得很,光是铺子就开遍了半个江州城。”
罗文说起家族,脸上多了几分自豪,
“我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温柔,二姐活泼,她们都特别疼我。我爹娘是岁数大了才生的我,那会儿我娘生我的时候,族里还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守着,生怕出一点差错。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爹娘和姐姐们都会想尽办法给我弄来,用‘百般宠爱,娇生惯养’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
林飞宇听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画面:江南水乡的庭院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被家人围着,手里拿着糖葫芦,笑得眉眼弯弯。那样的日子,怕是罗文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了。
“可越是被宠着,我就越叛逆。”
罗文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懊恼,
“爹娘从来不让我碰刀剑,说那些东西太危险,小孩子家就该好好读书,将来继承家业或是考取功名。可他们越不让,我就越好奇。府里的护卫们练剑的时候,我总喜欢躲在柱子后面看,看着那些寒光闪闪的剑在他们手里翻飞,心里就直发痒。”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心情,手指不自觉地比划了一下握剑的姿势:
“五岁那年的一天,府里的护卫换班,有个护卫把剑落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我看到了,心就像被猫爪子挠似的,趁着没人注意,偷偷跑过去把剑拿了起来。那剑沉甸甸的,比我想象中重多了,可当我的手握住剑柄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东西好像天生就该属于我。”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想试试怎么拔剑。”
罗文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后怕,
“我卯足了劲儿,‘唰’的一下把剑拔了出来。你猜怎么着?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一股气从我的身体里冲了出去,顺着剑身往天上窜。紧接着,院子里的石板地开始裂开,周围的花草树木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飞,连远处的房屋瓦片都哗啦啦地往下掉。”
林飞宇听到这儿,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也就是那一剑,几乎毁了半个江州城。”
罗文的声音里满是愧疚,
“当时街上的人吓得四处乱跑,商铺的招牌掉下来砸伤了不少人,还有几户人家的房子直接塌了。我站在院子里,手里握着剑,看着眼前的混乱,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八年前江州那场天灾,是你干的?”
林飞宇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语气里满是震惊。
那件事在代国可是大事,史书记载得清清楚楚:八年前,一颗天外陨石避开了钦天监的监控,突然坠向江州城。
虽然后来有大修士及时出手控制,可陨石爆炸的威力还是波及了半个江州,不仅造成了无数人员伤亡,财产损失更是难以计数。
更巧的是,那时候正好是江州新蚕吐丝、新丝绸上市的时节,各国各地的商贾都聚集在江州,那场灾祸也让代国国库第一次因为地方灾害而大规模赔偿,当时在整个大陆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罗文低下头,不敢看林飞宇的眼睛,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是我。若不是我当时不懂事,也不会酿成那样的大祸。”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好在我出生的时候,大罗剑宗的镇派之宝大罗天剑有了感应,宗门里的长老们知道这是出了能与天剑共鸣的奇才,便四处寻访我的下落。恰好那天,寻我的长老就在江州城,他感受到我拔剑时爆发的剑气,立刻赶了过来,用修为压制住了那股失控的力量,不然的话,整个江州城恐怕都要被我毁了。”
“还有一件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罗文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庆幸,
“我爹娘那天正好要去城外的别院见西极之地来的商团,不在府里,也没被那场混乱波及。若是他们因为我受了伤,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林飞宇重新坐下,心里五味杂陈。
他原本以为八年前的江州天灾是不可抗力,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看似憨厚的胖子年少时闯下的祸。
可转念一想,五岁的孩子哪里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若不是大罗剑宗的长老及时赶到,后果确实不堪设想。他看着罗文愧疚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后来,那长老就把我带到了大罗剑宗,还当着全宗门弟子的面,宣布我成为大罗剑宗的剑子。”
罗文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
“你也知道,大罗剑宗是什么地方——那是个除了练剑,就没有别的事的地方。自从我进了宗门,就再也没有过过一天像在江州时那样自在的日子。”
林飞宇当然清楚大罗剑宗的作风。那是大陆上顶尖的剑修宗门,门里的人个个都把剑看得比什么都重,性子也大多蛮横直接,向来信奉“道理不如剑硬”。别说寻常弟子了,就算是亲传弟子,平日里也得抱着剑修炼,稍有懈怠就会被师傅罚抄剑谱、面壁思过。
行走天下,也是耍剑蛮横,想讲道理,和我的剑去说吧。
罗文一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突然被扔进那样的地方,日子定然不好过。
“自创派祖师飞升之后,我是宗门里唯一能和大罗天剑产生感应的人。掌门亲自收我为入室弟子,按说这是天大的荣耀,可对我来说,却是束缚的开始。”
罗文的手指蜷缩起来,像是在攥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大部分时候,我都被关在后山,由几位老祖轮番教导。他们对我要求极严,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练剑,从最基础的剑招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练,直到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才算完。若是有一招练得不好,不仅要受罚,还得听老祖们讲半天‘剑道为尊’的大道理。”
“我七岁那年,正式踏入剑道,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我爹娘。”
罗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眼睛也红了几分,
“师傅说,我是‘道体剑胎’,是大罗剑宗未来的希望,不能被儿女情长牵绊。他还说,想要在剑道上有所成就,就得斩断所有俗世牵挂,不然心有杂念,永远都成不了顶尖剑修。”
林飞宇听到这儿,心里也跟着发酸。七岁的孩子,正是黏着父母的年纪,可罗文却要在那样一个冰冷的地方,独自面对严苛的训练和无尽的孤独。
他看着罗文微微颤抖的肩膀,忍不住说道:
“真是窒息的爱啊。所以,你在这秘境里暴饮暴食,是想做回自己,把这些年没享过的口腹之欲都补回来吗?”
罗文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也不全是。只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老是想起我爹娘。有时候练剑练到一半,脑子里突然就会冒出我娘给我做的桂花糕的味道,还有我爹教我骑马时的样子。一想起他们,我就控制不住地想哭,可我又不能哭。老祖说,剑修要心硬如铁,流泪是弱者的表现。”
他抹了抹眼角,声音又低了些:
“我一想哭,就想吃东西。好像嘴里塞满了食物,心里的难过就能少一点似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控制自己,可后来越来越忍不住,一吃就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现在这副肥嘟嘟的样子。”
林飞宇心里又是一惊,旁边一直安静坐着的不君子和青乙也瞬间正色起来,眼神里满是同情地看向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