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这场戏，像一根引线，点燃了整个剧组积压的情绪。
导演那一个大拇指，就是最高级别的肯定。
拍摄暂停，中场休息。
林芝从那种极致的悲伤和温暖交织的情绪里抽身，感觉像是跑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浑身脱力。
小满第一时间冲了上来，递上温水和毛巾，小脸上满是崇拜。
“芝姐，你刚才……我都看哭了。”
林芝接过水杯，没有说话。
她环视四周，片场里的人看她的视线，变得更加复杂。
有纯粹的惊叹，有掩饰不住的嫉妒，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几个之前和王副导走得近的场务，现在都离她远远的，连视线都不敢对上。
而另一些人，则开始想方设法地靠近。
“林老师，喝点热茶吧，我刚泡的。”
“林老师，下场戏的道具给您拿过来了，您先看看？”
这些人，昨天还叫她“小林”或者“林芝”。
今天，统一变成了“林老师”。
在这个圈子里，称谓的变化，就是地位最直观的体现。
林芝只是客气地道谢，然后找了个角落坐下，翻看下一场戏的剧本。
她不需要这些虚假的追捧。
她只需要保持专注。
小满蹲在她旁边，压低了声音，像个传递情报的小特务。
“芝姐，我刚才听灯光组的人在聊，说……说你已经是徐克导演的准女主角了，就等这部戏拍完飞香港呢！他们还说，你背后是京圈的大佬在捧，姜文和李老师都给你站台。”
这些话，昨天还只是捕风捉影。
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变成了剧组里人人皆知的“事实”。
“他们还说，那个王副导是踢到铁板了，不知死活惹了不该惹的人。”
林芝翻着剧本，对这些八卦充耳不闻。
她只是在脑海里，拆解着下一场戏的人物动机和情绪走向。
下一场，是她和朱亚文的对手戏。
朱亚文，北电毕业，和她是同届。
在这部戏里，他饰演对鲜儿一往情深的朱传武。一个像火一样爆裂，又像狼一样执拗的男人。
林芝对他有印象，一个在学校里就以“戏疯子”闻名的狠角色。
据说为了一个角色，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出来的时候人戏不分。
她正看着剧本，一个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是朱亚文。
他已经换好了戏服，一身粗布短打，脸上抹了符合角色身份的灰，整个人透着一股未经驯化的野性。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极具穿透力的视线看着她。
那不是打量，更像是一种评估。
评估一个对手。
林芝抬起头，平静地回视。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
剧组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
一个是新晋崛起、背景深不可测的天才新人。
一个是公认的、极难合作的青年戏疯子。
这两个人对上，有好戏看了。
“你的戏，我看了。”朱亚文终于开口，嗓音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粗粝，已经带入了角色的感觉。
“嗯。”林芝应了一声。
“很好。”他说。
然后，他拉过一个小马扎，就坐在林芝对面，不再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那种专注的，带着探究和挑战的注视，让人极不舒服。
但林芝没有躲闪。
她合上剧本，也开始回看他。
她在看他，也在看“朱传武”。
她能从他紧绷的下颌线，看到这个角色的固执。
能从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看到这个角色骨子里的侵略性。
这是一个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角色的演员。
“各部门准备！”
张新建导演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对峙。
“下一场，传武抢亲！”
这场戏，是朱传武这个角色第一次情感的大爆发。
他得知鲜儿被许配给别人，不顾全家反对，直接冲到对方家里，要把鲜儿抢回来。
场景很简单，就在一间破败的农屋外。
林芝饰演的鲜儿，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那是她自己用最便宜的红布缝的，粗糙却刺目。
她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像一个认命的木偶。
“Action！”
朱亚文动了。
他不是走过来的，是撞过来的。
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带着一股要毁灭一切的气势，冲到林芝面前。
“跟我走！”
他一把抓住林芝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林芝的手腕瞬间就被捏红了一圈。
剧本里，鲜儿在这里应该是被吓到，被动地被他拖着走。
但林芝没有。
在朱亚文抓住她的那一刻，她反手，用一种极其巧妙的卸力技巧，稳住了自己的下盘。
同时，她的另一只手，抓住了朱亚文的手臂。
她的身体没动，但朱亚文却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一棵扎根在地里的树，根本拖不动。
他愣住了。
监视器后的张新建也愣住了。
这不是剧本里的反应。
林芝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翻涌着比朱传武的爆裂更深沉的东西。
那是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的麻木，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还有一丝藏在最深处的，对这种不顾一切的莽撞的……嘲弄。
“走？”她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浇在朱亚文燃起的火焰上。
“去哪儿？”
朱亚文被她问住了。
他被她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刺痛了。
“我带你走！去哪儿都行！”他吼了出来，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他再次发力，试图把她拉走。
但林芝的脚，依旧纹丝不动。
“你养我？”她问了第二个问题。
“我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林芝的声音依旧平淡，“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朱传武这个角色最痛的地方。
他是一个空有一腔热血，却一无所有的莽撞青年。
朱亚文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
他的脸涨得通红，不是演的，是被林芝这几句台词，逼出来的最真实的反应。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演戏。
他就是朱传武。
而对面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他爱到骨子里，却永远也抓不住的鲜儿。
“我……”
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股要把天都捅个窟窿的蛮横气势，在林芝平静的注视下，土崩瓦解。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卡！”
张新建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好！太好了！”
他冲着场中喊道：“亚文！林芝！你们刚才那段，绝了！”
这一段即兴的发挥，完全超出了剧本的设定。
它让朱传武的“抢亲”不再是一场简单的荷尔蒙冲动，而变成了一场理想与现实的残酷对撞。
也让鲜儿这个角色，从一个被动的承受者，变成了一个清醒的、残忍的敲碎幻想的人。
人物，瞬间就立住了。
朱亚文还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完全走出来。
林芝对着导演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
她转身准备去休息。
“等一下。”
朱亚文叫住了她。
林芝回过头。
朱亚文大步走到她面前，那双因为入戏太深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混合着挫败、兴奋和强烈战意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道。
“再来一条。”
“我能更好。”
朱亚文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片场死寂的空气。
再来一条。
这三个字，不是请求，是战书。
一个演员，在导演已经喊“过”，并且是“绝佳”的情况下，主动要求重来。
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自己的否定，和对对手的最高致敬。
他承认，刚才那一刻，他被林芝完全压制了。
他这个“戏疯子”，遇到了一个更恐怖的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芝身上。
看她如何回应这场突如其来的挑战。
林芝的脸上，没有被冒犯的恼怒，也没有胜利者的倨傲。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朱亚文，看着他那双因为不甘和兴奋而充血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一团火。
一团对“戏”本身，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这是同类的气息。
她那双始终平静如古井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
那不是情绪，是兴致。
一个顶级匠人，看到了一块值得雕琢的好料子时，才会有的兴致。
“好。”
林芝只说了一个字。
清淡，干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导演，麻烦了。”她甚至主动向导演的方向示意。
张新建导演愣了一秒，随即狂喜从脸上炸开！
他怕什么？他就怕演员没追求！
一个敢于推翻自己，一个敢于奉陪到底！
这哪里是两个演员，这分明是两口淬火的钢刀，要往一起硬碰硬地砍！
能砍出什么样的火花，他想都不敢想！
“各部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张新建抓起扩音器，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所有机位对准！灯光！收音！再来一条！Action！”
场记板清脆地一响。
片场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这一次，朱亚文冲过来的气势，和上一条截然不同。
如果说上一条是愤怒的公牛，要毁灭一切。
这一条，他就是一头受伤的孤狼，带着同归于尽的悲壮和绝望。
他的眼神不再只有爆裂的愤怒，更添了一层被逼到绝路的疯狂。
“跟我走！”
他再次抓住林芝的手腕，那力道，比上一次更紧，紧到骨头都在发疼。
但林芝依旧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再用卸力的技巧。
她就那样站着，任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拉扯，却如同一棵在悬崖上生长了千年的松树，根须早已与整座大山融为一体。
朱亚文的额头，青筋暴起。
他发现自己拉扯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是一座山，是命运本身。
他拉不动。
林芝抬起头。
她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上一条的嘲弄和麻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
像是一个已经历尽沧桑的神，在看一个不自量力，试图撼动命运的凡人。
“走？”
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被风吹散的叹息。
“去哪儿？”
朱亚文被她这个眼神看得心脏一缩。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看穿了。
那股靠着一腔热血撑起来的疯狂，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带你走！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带你走！”他用尽全力嘶吼，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林芝看着他，缓缓地，问出了那个诛心的问题。
“你拿什么养我？”
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是平淡的质问。
而是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带着血泪的悲哀。
她不是在问他。
她是在替他，问这个残酷的世道。
朱亚文整个人，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眼中的火焰，开始剧烈地摇晃，然后，一点一点地熄灭。
他看到了林芝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泪水。
那泪水，不是为她自己流的。
是为他。
为他这份不切实际的痴狂，为他这份注定要被现实碾碎的深情。
她看懂了他所有的不甘和痛苦。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心疼他。
“我……”
朱亚文张着嘴，那股要把天捅破的气，从胸膛里，彻底泄了。
他那身伪装的，坚硬的，攻击性十足的壳，在林芝那悲悯的注视下，被一层一层地剥开，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无助的血肉。
他看着自己紧紧抓住林芝手腕的手。
那只手，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他慢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
像是放走了自己生命里最后的光。
当他的手彻底滑落时，林芝眼中的那滴泪，也终于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无声无息。
却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朱亚文的心上。
也烫在了监视器后，每一个人的心上。
“卡……”
张新建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忘了站起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监视器的回放。
片场，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极致的情感风暴里，无法自拔。
那不是演戏。
那是真实。
是两个顶级的灵魂，在镜头前，进行了一场最坦诚，也最残忍的对话。
朱亚文还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雕塑。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肩膀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哭了。
不是角色的哭，是他自己的哭。
是被对手用演技，彻底击溃防线后，最真实的崩溃。
林芝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从鲜儿的角色里抽离。
她看着面前这个还陷在情绪里的“戏疯子”，没有打扰，只是转身，准备去一旁休息。
她转身，动作很轻。
身后，是朱亚文剧烈颤抖的肩膀，和压抑不住的，属于一个男人最狼狈的哭声。
片场依旧死寂。
那不是拍摄时的安静，而是一种被巨大情感冲击后，集体失语的真空状态。
林芝朝场边走去，脚步不快，但很稳。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上。
“站住。”
一个沙哑、破碎，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是朱亚文。
林芝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片刻的寂静后，是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朱亚文走到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林芝，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
这不再是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对抗。
这是一个演员，对另一个演员，最彻底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折服。
林芝侧身，避开了他这个大礼。
“戏，是两个人搭的。”她开口，很平静，“你很好。”
“不。”朱亚文直起身，他摇着头，像是在否定自己刚才的一切，“我那是在演。而你，就是她。”
这句话，是对一个演员最高的评价。
回到房间，林芝将自己扔在床上。
那股熟悉的，被抽空一切的疲惫感再次袭来。
连续两次进入角色的极限情绪，对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
小满给她倒了杯水，终于忍不住开始叽叽喳喳。
“芝姐你太厉害了！你没看到，朱亚文老师他……他真的哭了！导演都看傻了！”
“现在全剧组都在传，说你把片场变成了中戏的课堂！”
林芝闭着眼，没有回应。
她在复盘。
复盘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朱亚文的反应，在她的预料之中，又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是个好演员，一团有杂质，但内核滚烫的铁。今天这一场戏，等于她替他，狠狠地捶打了一次，把那些杂质给逼了出来。
这对朱亚文来说，是好事。
对她而言……
【叮！检测到宿主完成“教科书级表演”，并对关键角色产生“点化”效果。】
【恭喜宿主，解锁隐藏成就：“为人师表”。】
【奖励发放：特殊技能——“戏感共鸣”。】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林芝的意识微微一动。
戏感共鸣？
【戏感共鸣（初级）：被动技能。当与你对戏的演员全身心投入时，你有一定几率，可以短暂地，将自己对角色的理解，传递给对方，帮助对方更快进入状态，提升表演上限。注：此技能对“戏疯子”类演员效果翻倍。】
林芝：“……”
这技能，简直是为朱亚文量身定做的。
与其说是为人师表，不如说是“戏疯子”驯化器。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不轻不重，很有节奏。
小满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小满愣在了原地。
是朱亚文。
他已经换下了戏服，洗了把脸，头发还是湿的，但那股子野性难驯的气质，被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专注。
他的手上，拿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剧本，和一支笔。
“你好，我找林芝。”他的嗓音还是有些哑。
小满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林芝。
林芝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朱亚文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房间里的陈设，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他径直走到林芝面前，将手里的剧本，递了过去。
“我想不明白。”
“嗯？”
“鲜儿。在你说出‘你拿什么养我’的时候。”朱亚文看着她，那双依旧泛红的眼睛里，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求知欲，“第二条，你流泪了。”
“那滴泪，不是恨，不是怨，也不是可怜我。”
“那是什么？”
他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冒昧。
这是一个演员，在向另一个演员，讨教最核心的技法。
林芝看着他。
她没有直接回答。
她反问：“你觉得，传武爱鲜儿吗？”
“爱！”朱亚文不假思索。
“那鲜儿呢？”
朱亚文卡住了。
“她……应该是爱的。”他有些不确定。
“不。”林芝摇头，“在那个时间点，她不爱。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
“那滴泪……”林芝看着窗外，慢慢地说，“是传武替她流的。”
朱亚文彻底懵了。
“一个连自己都活不下去的女人，是没有资格谈情说爱的。她的所有力气，都用来活下去了。”林芝的声音很轻，“但传武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用他那种笨拙又炽热的方式，告诉她，你可以被人爱。”
“那一刻，她被烫到了。”
“她替那个莽撞的，可爱的，拿整个生命来爱她的少年，感到心疼。”
“那滴泪，是心疼。”
朱亚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林芝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子里那把生锈的锁。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还能这样演。
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再次对着林芝，深深鞠了一躬。
““林……”他刚想改口叫“老师”，就被林芝打断了。“别，”她摇摇头，语气很淡，“我们是同届。”朱亚文愣了一下，郑重道：“我受教了。”
他直起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拉过一张凳子，就在林芝的床边坐下，翻开了剧本。
“林芝，后面我们还有一场戏，是传武从军回来，在小酒馆重逢。”
“我想现在，跟你对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