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前两节课是数学和物理。对林晚照而言，这仿佛是短暂的避风港。
公式、定理、推导过程冷静而公正，不会因为她的出身或穿着而带有偏见。她沉浸其中，眼神专注，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数字和符号。哪怕背后有人投来若有若无的视线，她也能假装听不见。
然而，避风港终究是短暂的。
第三节课的铃声敲响，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英语老师miss孙走进教室。她很年轻，打扮时髦，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身上弥漫着一股浓烈香水味。红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着光，眼神里写满了审视和傲慢。听说她有海外留学背景，最看重学生的口语和所谓的“国际范儿”。
她的视线习惯性地掠过几个“心头好”——那些家境优渥、口语流利的学生。江心柔自然是其中的代表，坐在前排，背脊挺直，唇角含笑。等她的目光滑到后排的新面孔林晚照时，停了一瞬，闪过一丝轻慢，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Good morning, everyone.”
“Good morning, miss Sun.”
整齐又流畅的回应响起，大部分学生发音标准，吐字清晰。显然，这群人从小接受过系统训练。
林晚照沉默地坐着，没有跟着开口。她过去的英语课堂更注重语法和笔试，口语练习寥寥无几。她明白自己发音不够好，不愿在此刻引人注意。
miss孙开始了课程，今天讲的是莎士比亚戏剧选段，书页上满是古典英语表达和生僻词汇。她讲课喜欢互动，很快点了几个学生起来朗读。
“cynthia, could you please read the next paragraph?”
一个女生立刻起身，声情并茂地朗读，发音优雅，语调自如。miss孙满意地点头，露出微笑。接着又点了几人，表现都很流畅。教室气氛轻松，仿佛在进行一场“精英表演”。
林晚照低头盯着书页，眼神专注，努力去理解那些古老的词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旁边传来轻轻的嗓音。
江心柔微微俯身，低声对miss孙说了几句。声音极轻，却刻意压在一个能让周围几排同学听见的音量。
miss孙眼睛一亮，笑容扩大，目光再次投向林晚照：“we have a new classmate today. Lin wanzhao, right? why don’t you try reading the next part? Let’s wele her to join us.”
空气瞬间凝固。
全班几十双眼睛唰地转过来，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期待，有幸灾乐祸，有毫不掩饰的看笑话的兴奋。
谁都知道，让一个刚从“乡下”转来的、土里土气的新同学，当众朗读莎士比亚原文，会是什么效果。
这就是赤裸裸的“公开处刑”。
林晚照心猛地一沉。她缓缓抬头，撞上miss孙那看似鼓励、实则居高临下的眼神，还有江心柔那副温柔体贴、却掩不住期待她出丑的笑意。
她的手指在书页下微微蜷紧。她知道躲不过去。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拿起那本沉重的英文原着。
纸张泛着光，带着油墨与金钱的气息。那些扭曲的字母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墙。
心跳加快，手心微微冒汗。她一度幻想，如果养母还在，或许会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怕”。可那种温暖已经不复存在。
她艰难地张口。
“From forth the fatal loins of these two foes...”
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发音里不可避免透着中式口音。
“A pair of star-cross’d lovers take their life...”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
“噗嗤。”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声像火星，瞬间点燃全班。
哄笑声爆炸开来，汹涌如潮，几乎要掀翻屋顶。
“哈哈哈哈哈！什么鬼发音！”
“救命，这也太土了吧！”
“我笑到窒息！”
“她是来搞笑的吗？”
李莉和她那群姐妹笑得最夸张，直接趴在桌子上，肩膀抖动，用力拍桌子。甚至有人偷偷举起手机，镜头悄悄对准她，像是在捕捉笑料。
就连平时安静的几个同学，此刻也忍不住掩嘴偷笑，眼神里全是鄙夷和娱乐。
miss孙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原本的“鼓励”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嫌弃和不耐烦。
“Stop! Stop right there! that’s enough!” 她厉声打断。
林晚照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还捧着书，手指僵硬。脸颊瞬间烫得发红，耳根滚烫。那些笑声像一根根尖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她能感受到，每一束目光都像鞭子，带着嘲弄和轻蔑。
江心柔并没有笑。她只是轻轻皱眉，眼神里写满“替姐姐难堪”的惋惜，对身边的人低声叹息：“唉，我就说姐姐还没适应……miss孙也太心急了……”
这话看似心疼，实则更加坐实了她“不行”的事实。
“Sit down!” miss孙冷声道，甚至带着一丝厌恶，“以后上课前，先把发音练好再说！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她的话语锋利无情，像判决一样，重重砸在林晚照身上。
窃笑声再度低低响起。
林晚照僵硬地坐下，将书放回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低垂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手指在桌下死死攥成拳，指甲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汹涌的屈辱。
整整一节课，她再没有抬头。
空气凝滞，笑声的余波仿佛仍悬在教室上空，时刻提醒她：她是全班的笑柄。
下课铃响。miss孙踩着高跟鞋率先离开，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仍有人回头，对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带着未散的嘲讽。
江心柔被一群女生簇拥着走出，经过她桌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投来一个混合着“同情”和“无奈”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我早提醒过你了。
林晚照没有抬头。直到教室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
掌心几道深深的月牙印，渗出细微血丝。疼痛清晰而冰冷。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空很蓝，阳光耀眼，草坪绿得刺眼。可这一切的光鲜亮丽，仿佛都与她无关。
屈辱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勒越紧。
可在这股压迫下，另一种坚硬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她看着那本让她蒙羞的英文原着，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
唇角抿紧，目光冷冽。
笑吧。尽情地笑吧。
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们亲眼看见，谁才是真正的笑话。
她轻轻咬住下唇，把那本厚厚的书，重新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