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辆半新的马车便驶出了茗岭村,沿着土路向宜兴县城方向行去。
车内坐着卢象关、卢象群和卢晓雯三人。
今日他们计划前往县城,与几位通过方守业牵线、对“环球洋行”货品表现出浓厚兴趣的商贾进行初步接洽,为开设县城分号探路。
卢象关闭目养神,脑中盘算着谈判策略;卢象群一边驾驶马车,一边观察着沿途的田亩与村落,眉头微蹙,不知在思索什么;
卢晓雯最为活跃,手中拿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类商品在张渚镇的销售数据和她对县城消费能力的预估。
“哥,我觉得县城的分号,可以引入更多高档的镜奁、成套的首饰,甚至是一些小件的琉璃(玻璃)工艺品。调味料也可以做成精品礼盒装。”
卢象关睁开眼,赞许地点点头:“嗯,思路对头。县城富户多,讲究排场,我们要投其所好。”
马车行至张渚镇边缘,刚要拐上通往县城的主道,却见道旁停着一辆熟悉的青篷马车,车旁站着一位身着卢府下人服饰的中年男子,正焦急地张望。
见到卢象关他们的马车,那人立刻快步上前,挥手示意停车。
卢象群勒住缰绳。那下人跑到车窗前,气喘吁吁地行礼:“关公子、群公子!可算等到您二位了!老爷有急事,命小人务必请两位即刻过府一叙!”
卢象关与卢象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卢国霖叔父如此急切地派人半路拦截,所为何事?
“可知叔父因何事召见?”卢象群沉声问道。
下人摇头:“小的不知,只知是北边大名府象升老爷派人加急送来了书信,老爷看后神色凝重,便立刻吩咐小人来此等候。”
听闻涉及卢象升,三人心中都是一凛。卢象升如今在大名府为官,他的加急信函,定然非同小可。
“调头,先去镇上的叔父府邸。”卢象关当机立断。
马车转而驶向镇内的卢府。到达府门前,门房早已候着,见到三人下车,忙不迭地迎上前,态度比往日更加恭敬:
“关公子,群公子,您二位可来了!老爷和夫人正在花厅等候。”
他的目光落到卢晓雯身上,略带迟疑。
卢象关介绍道:“这是舍妹,晓雯。”
门房立刻反应过来,躬身道:“小的见过小姐!快请进,老爷夫人吩咐了,三位来了直接去花厅。”
三人随着引路的丫鬟穿过几重庭院,来到花厅。只见卢国霖与夫人李氏正坐在主位,面色凝重。
在下首,还坐着两个年纪较小的男孩,一个约十一二岁,面容俊秀,眼神灵动;另一个约七八岁,虎头虎脑,正襟危坐,带着孩童的稚气与好奇。
这便是卢国霖的另外两个儿子,卢象观与卢象晋。
见到三人进来,卢国霖夫妇站起身。
卢象关、卢象群、卢晓雯连忙上前几步,依礼躬身:“侄儿\/侄女,拜见叔父、婶娘。”
“不必多礼,快坐。”卢国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疲惫。
李氏则上前拉住卢晓雯的手,怜爱地道:“好孩子,快让婶娘瞧瞧。上次匆匆一面,也没好好说说话。”
她见卢晓雯今日穿着衣裙虽与明女略有不同,但落落大方,气质清雅,心中更是喜欢。
卢国霖对那两个男孩道:“观儿,晋儿,还不见过你们象关兄长、象群兄长和晓雯姐姐。”
卢象观与卢象晋闻言,立刻站起身,像模像样地拱手行礼:“象观\/象晋,见过象关兄长、象群兄长、晓雯姐姐。”
卢象群与他们相熟,微笑还礼。
卢象关和卢晓雯则是第一次见这两位历史上留名的“从弟”。
卢象关尤其多看了卢象观几眼,这位未来的崇祯十五年解元,此刻虽年纪尚小,但眉宇间已显露出不凡的聪慧与沉稳。
“象观弟弟、象晋弟弟不必多礼。”卢象关和卢晓雯也连忙还礼。
众人重新落座。卢象关率先开口:“叔父如此急切召见,可是象升兄长那边有何要事?”
卢国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你们看看吧,这是象升从大名府加急送来的。”
卢象关接过信,与凑过来的卢象群、卢晓雯一同观看。信是卢象升亲笔所书,字迹遒劲,但内容却让人心情沉重。
信中所述,自万历末年以来,陕西等地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饥民遍野,甚至易子而食。
而地方官府不仅赈济不力,反而因辽东战事吃紧,加征“辽饷”,催逼赋税,民怨沸腾。
自去年(天启七年)澄城王二率先杀官起义后,今年(崇祯元年),王嘉胤、高迎祥、王自用等巨寇纷纷聚众响应,乱势已成燎原之火,蔓延至陕西多地。
卢象升预感到事态严重,绝非寻常流寇可比,恐将成为动摇国本的大患。
他已在治下开始编练新军,加强城防,同时未雨绸缪,欲提前屯积粮草,以应对可能到来的长期动荡和必然飞涨的粮价。
来信便是希望家中能够设法,在江南鱼米之乡帮忙收购一批粮食,尽快运往大名府。
看完信件,花厅内一片沉寂。
卢象观忍不住开口道:“父亲,兄长是否过于忧虑了?不过些许跳梁小丑,朝廷天兵一到,自然灰飞烟灭。何需如此兴师动众,远从江南运粮?”
他年纪虽小,但已读圣贤书,对朝廷威仪充满信心。
卢国霖尚未说话,卢象关却摇了摇头,语气凝重:“象观弟弟,此事恐怕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看向卢国霖,“叔父,侄儿在海外时,也曾听闻与分析过中土局势。天灾频仍,人祸不断,民不聊生,此乃乱世之兆。
陕西之乱,绝非一时一地的疥癣之疾,其根源在于朝廷失政,赋税沉重,官吏腐败,加之连年天灾,百姓已无活路。
一旦形成流寇,其势如蝗,难以速平。象升兄长所见,实乃深谋远虑。”
卢晓雯也接口道,她结合了后世的历史知识,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说道:
“是啊,叔父。根据……呃,海外一些博闻广记之士的分析,大明如今已是积重难返。
北有建虏(后金)虎视眈眈,连年用兵,耗资巨万;内地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加征不断,百姓负担极重。
陕西之乱,恐只是一个开始。若处置不当,乱局蔓延开来,可能需要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初步平定。期间,粮食必然成为最紧缺、最关键的物资。”
卢象关和卢晓雯的话,如同重锤敲在卢国霖心头。他久历官场,对朝局弊端岂能不知?
只是以往还存着一丝侥幸,如今被两个小辈点破,更觉形势严峻。连远在海外的“有识之士”都如此看待大明,可见局势之危殆。
卢象观闻言,脸上露出深思之色,他天资聪颖,虽然一时难以完全接受大明将陷入长期动荡的说法,但也开始认真思考这些不同于学堂先生所授的观点。
卢国霖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叹息一声:“象升来信,只道局势堪忧,欲备粮自保。听你二人一番分析,方知局势之险,犹在想象之上。
只是……以大名府人口之众,所需粮草乃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卢家虽有些家底,倾尽全力,又能收购多少?又能支撑多久?”他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这时,他将目光投向了卢象关:“象关,你思维开阔,又有海外门路。今日召你前来,一是告知此事,二也是想问问你,可有良策?无论是购粮渠道,还是运输之法,若有想法,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