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河的涛声还在耳畔回响,马蹄声已踏碎了城郊的宁静。
卢象关与卢象群策马穿过渐次稀疏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三千亩官田如一幅巨大的、尚未着色的画卷,在午后的阳光下铺展开来。
与离开时相比,这片土地更多了许多生气。
远远望去,靠近卫河支流的低洼处,上百号人如蚁群般散落在广袤的田间,弯腰挥锄,开垦着板结的土地。
更远处,规划中的高地住宿区,也有数十人正在用简易的工具平整地面,夯土的声音隐隐传来。
“象文动作不慢。”卢象群勒住马缰,眼中露出赞许。
卢象关没有答话,他的目光越过劳作的人群,投向了高地一角——那里堆放着如山的物资,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和塑料特有的光泽。
两人策马上坡,来到高地。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的卢象关也微微动容。
物资堆积如山,分门别类却因数量庞大而显杂乱:
左侧是数十个巨大的木箱,里面是尚未组装的农机零件——小型旋耕机、手扶拖拉机、抽水机,农用无人机等……,齿轮、链条、轮胎、曲轴散落其间,散发着机油与钢铁混合的气味。
中间是堆成小山的建筑材料:成捆的镀锌钢管(用于搭建蔬菜大棚的骨架)、大卷加厚的透明塑料薄膜、成推的耐火砖、老式水泥生产设备。
右侧则是生活与生产物资:一袋袋标注着不同作物名称的粮种(番薯、土豆、玉米、各色蔬菜),数十个特制的竹笼里关着叽喳叫唤的白羽鸡苗和樱桃谷鸭苗,几个临时围栏里圈着十几头哼哼唧唧的约克夏小猪仔。
最显眼的,是几个大铁捅封装的柴油,以及两小桶更为危险的汽油。
而在这片工业与农业交织的“物资山”旁,静静停放着卢象关那辆二手摩托车,显得既突兀又亲切。
“汽油比柴油危险多了,得单独存放,离居住区和火源远些。”
卢象关皱眉,立刻招呼附近巡视的护卫队员,“把汽油桶搬到那边背阴的岩壁下面,用油布盖好,周围清理干净,不许任何人靠近生火。”
几名队员应声而动。
卢象关这才翻身下马,靴子踩在刚刚平整过的、还带着草根的土地上。
卢象文闻讯从田间快步跑来,年轻的脸庞晒得黝黑,额头上挂着汗珠,但眼神明亮。
“关哥,群哥,你们回来了!船队走了?”
“走了。”
卢象关拍拍他的肩膀,“干得不错,这才几天,已经有模有样了。”
卢象文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时间紧,任务重,不敢耽搁。现在地里有一百二十多人在开荒,高地上有三十多人平整宅基地,还有二十多个妇孺在临时灶台帮忙做饭、照看牲畜。”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就是人心还有些浮动。招来的人里,有三十多个是北边逃难来的流民匠户,拖家带口,虽然肯卖力气,但眼神里总透着不安。
本地招募的农户倒是有九十多人,可大多是冲着工钱来的,对咱们这些‘新奇’做法,私下里没少嘀咕。”
“正常。”
卢象关点点头,“万事开头难。把何老六、钱老根、赵得名这几个匠户头,还有本地农户杨尚德、陈满仓,都叫来。咱们开个短会,把接下来的章程定一定。”
“好嘞!”
半个时辰后,高地上一处临时搭建的草棚下。
几张粗糙的木凳围着一块平整的大石板。卢象关、卢象群、卢象文坐在上首,下首则拘谨地坐着五个人。
左边三个是流民匠户的代表:
瓦匠何老六,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干瘦,手指粗大关节突出,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皱纹,眼神里带着匠人特有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身后站着他的大儿子何大石,十八九岁,沉默得像块石头。
木匠钱老根,年纪与何老六相仿,但略微富态些,双手布满老茧却灵巧,此刻正不安地搓着衣角。
他身边是他的徒弟兼侄子钱顺,机灵的眼睛滴溜溜转着。
铁匠赵得名,三人中最年轻,约三十五六,却显得最为沧桑。
他膀大腰圆,手臂肌肉虬结,但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到嘴角的狰狞旧疤,让原本方正的面容带上了几分凶悍。
他的眼神深处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只有在看向身旁依偎着的瘦小妻子和九岁儿子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是辽东逃难来的,口音与中原官话略有不同,带着粗粝的关外腔调。
右边两个是本地农户的代表:
老农杨尚德,六十许年纪,背已微驼,皮肤是常年日晒的深褐色,脸上皱纹如刀刻,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
他在这片官田上租种了二十多年,对每一块土坷垃都熟悉。此刻他蹲在凳子上,手里捏着一撮黄土细细捻着,眉头微蹙。
另一个是相对年轻的农户陈满仓,三十五岁,是杨尚德的外甥,为人踏实肯干,在本地农户中有些号召力。
“人都齐了。”
卢象关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有力,“找诸位来,就一件事——把这三千亩地,还有咱们以后安身立命的这个‘家’,尽快建起来。”
他目光扫过众人:“时间紧,春耕不等人,住宿也要尽快解决。咱们分分工,各司其职,把事情理顺。”
“象文,”
他看向卢象文,“你负责把现有的一百五十多人重新编组。首要任务,是把所有匠户——瓦匠、木匠,铁匠,哪怕只是会点皮毛的,都先挑出来,单独成立‘工匠组’。
剩下的农户,按劳力强弱分为‘劳工组’和‘辅工组’。劳工组负责重体力活,开荒、挖渠、夯土;辅工组负责后勤、照料牲畜、协助工匠。
编组原则就一条:多劳多得,按日结算,但也适当照顾实在体弱、拖家带口的老弱,安排些轻省活计,保证基本口粮。
具体章程,你和满仓叔、还有几位匠头商议着定,要公平,让大家心服。”
卢象文郑重点头:“明白,关哥。”
“象群,”
卢象关转向卢象群,“工匠组归你直接统带。当前第一要务,先用现有的木材、茅草,在规划好的住宿区,搭建一批能遮风挡雨的简易工棚,让大家晚上有个栖身之所,心先安定下来。
同时,规划中的仓库地基、公共灶台、茅厕,也要同时开工。护卫队的岗哨、巡逻路线,你来安排,确保工地安全,物资看管好。”
“交给我。”
卢象群沉声道,他目光扫过赵得名,“赵师傅,你是铁匠,暂时可能没有打铁的活计,但你有把子力气,也见过场面,工匠组的纪律和安全,你协助盯着点。”
赵得名猛地抬头,似乎没料到会被点名,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哑声道:
“……是,大人。”声音干涩。
卢象关最后看向众人,语气加重:“我自己,负责统筹全局把控建设进度和最关键的一环——农机组装和春耕准备。
几位匠户师傅,尤其是钱师傅、赵师傅,你们手艺巧,待会儿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些机器,咱们尽快把它们装起来,让它们下地干活!”
“铁……铁家伙下地?”
老农杨尚德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惑,“卢……卢东家,老汉种了一辈子地,只见过牛拉犁,人挥锄,这铁疙瘩……它能耕地?莫不是……?”
他说话慢,带着浓重的本地土腔。
草棚下的本地农户代表陈满仓也竖起耳朵,显然同样疑惑。
何老六和钱老根则交换了一个眼神,匠人的本能让他们对那些堆积如山的金属零件既感到陌生,又有些跃跃欲试的好奇。
唯有赵得名,眼皮抬了抬,瞥了一眼远处那些奇形怪状的铁器,又迅速垂下。
在辽东,他见过更骇人的“铁家伙”——那些红毛夷的红夷大炮和建虏的重箭厚甲。但用来种地的铁家伙?闻所未闻。
卢象关知道解释无用,实践才是最好的答案。
他站起身:“是否有用,试试便知。杨老伯,满仓叔,你们种地是行家,待会儿也一起来看看,提提意见。
现在,各自去忙吧。太阳落山前,工匠组要拿出至少十个工棚的搭架方案,壮工组要再开垦出五十亩生地。散了吧!”
众人带着不同的心思散去。杨尚德和陈满仓一边往田间走,一边低声交谈,眉头紧锁。
何老六和钱老根则凑到一起,比划着讨论工棚怎么搭更牢靠。赵得名沉默地走向工匠聚集处,他的妻子牵着儿子默默跟在他身后,孩子好奇地四处张望。
卢象关则带着卢象文和两个护卫队员,径直走向那堆农机零件。
万事开头难,这荒原上的第一道犁痕,必须由这些钢铁的“异类”来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