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瑜一行轻骑简从,日夜兼程,抵达青州地界时,已是暮色四合。
眼前的景象远比奏折中冰冷的文字更为触目惊心——官道两旁,临时搭建的窝棚连绵不绝,如同附着在大地上的丑陋疮疤。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寒风中,眼神麻木,间或响起几声孩童有气无力的啼哭。
空气中混杂着汗臭、霉味和若有若无的尸骸腐臭,令人作呕。
粥棚暴乱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焦黑的木料和散落的破碗残片随处可见。当地官员们如同惊弓之鸟,行事畏首畏尾;而那位本该主持大局的钦差御史周正清,则稳坐于临时官署之内,对外界称“需统筹全局,静观其变”,态度暧昧难明。
整个青州,仿佛一个填满了火药的木桶,只差最后一星火苗。
苏瑾瑜并未急于亮明尚方宝剑接管大权,或是立刻召见周正清兴师问罪。
他做的第一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脱下象征权势的官袍,换上了一袭半旧却洁净的月白医者长衫,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紫檀木药箱,仅带着两名贴身护卫,径直走进了流民聚集最深、气味最污浊的窝棚区。
“乡亲们,在下苏瑾瑜,奉皇上之命,前来赈灾,也为诸位诊病。”他的声音清越温和,在这片绝望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抚慰人心。
他不顾污秽,蹲下身,为一位咳喘不止的老者仔细诊脉,取出银针,手法娴熟地为其施针缓解痛苦。
他又为一名因腹泻脱水而奄奄一息的孩童喂下亲自调配的药散。
他的医术高明,往往几针下去,便能缓解病患的痛苦;几剂汤药,便能挽回一条濒危的生命。
加之他容貌俊雅脱俗,态度始终平和耐心,毫无官员的架子,很快便在绝望的流民中口耳相传,赢得了“菩萨钦差”、“苏医仙”的美誉。这份信任,如同在干涸的土地上滴落的甘泉,开始悄然滋润着几乎枯萎的人心。
与此同时,他带来的那些精干护卫,则化装成逃难的百姓或落魄的江湖客,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流民队伍之中。他们与流民同吃(有限的)同住,倾听他们的抱怨、恐惧以及那些在人群中隐秘流传的讯息。
而早已潜伏在青州的玄甲影卫,也将他们此前截获的关于“霉米”偷换细节以及“游方道士”行踪的情报,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一一汇总到苏瑾瑜手中。
明暗两条线并行不悖,真相的碎片开始逐渐拼接起来。
调查发现,引发众怒的所谓“霉米”,并非整袋都是坏米,而是仅在每次发放时,最上面一层是故意铺撒的霉变米粒,下面则仍是可食用的陈米甚至部分新米。
这种手法极其卑劣且有效,既能最大程度地激化民怨,又能节省“成本”,显然是精通此道之人所为,目的就是制造官民对立。
而那几个最早散播“皇帝失德,真龙在野”谣言、煽动暴乱的“游方道士”,在混乱达到高潮后,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胆大的流民在暴乱当晚隐约看见,他们被几个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接应,最后消失的方向,明确指向了青州本地豪强赵家在城郊的一处偏僻别院。
所有的线索,如同溪流归海,最终都指向了盘踞青州多年、树大根深的赵家。
苏瑾瑜心中已然明了,但他深知赵家在此地势力盘根错节,与官府、乃至漕帮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贸然动手,只怕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动乱。
他按捺住性子,精心设下了一计。
三日后,苏瑾瑜以钦差特使的名义发布告示,宣称鉴于灾后易发疫病,为保流民健康,他将于次日午时,在城内最大的粥棚前,当众熬制具有“防疫祛病、强身健体”功效的汤药,免费发放给所有需要的流民。
告示中特别强调,为示公正无私,他将邀请钦差御史周正清大人及青州府大小官员一同到场“视察监督”。
消息一出,全城瞩目。次日午时,粥棚前人山人海,流民们翘首以盼,既希望能得到这“菩萨钦差”亲手调配的汤药,也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态。
周正清率领本地官员如期而至,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与苏瑾瑜寒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与审视。
巨大的药锅架起,柴火噼啪作响。苏瑾瑜不顾烟熏火燎,亲自上前,当众查验了取用的水源、一一展示了带来的各类药材,并向民众简单讲解其药效,姿态从容坦荡。随后,他下令生火熬药。随着时间推移,药汤翻滚,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竟暂时驱散了空气中的污浊之气。
待汤药熬成,色泽深沉,药气扑鼻。
就在苏瑾瑜准备下令分发之时,他突然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动作。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根长约三寸、亮闪闪的银针,朗声说道:“诸位乡亲!此汤药乃为防疫救人所制,本官深知,此前曾有宵小之辈于粮食中做手脚,害人性命,乱我民心!为防万一,杜绝小人作祟,本官此刻,需当众以此银针试毒,以示此汤药清白无害,方可令大家安心服用!”
话音刚落,不等众人反应,他便将那根银针,稳稳地插入仍在翻滚的滚烫药汤之中。全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根银针之上。
片刻之后,苏瑾瑜缓缓将银针取出,高高举起——只见那原本亮白的针尖部位,赫然覆盖上了一层诡异的青黑之色!
“有毒!”
“汤里有毒!”
人群如同炸开的油锅,惊恐的尖叫、愤怒的咆哮瞬间爆发!流民们惊慌失措地向后涌退,官员们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周正清脸色骤变,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厉声质问:“苏大人!这……这是何意?!莫非真有人胆大包天,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钦差熬制的汤药中下毒?!”
他意图将水搅浑,引向“意外”或“苏瑾瑜自己失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