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短暂却又仿佛无比漫长的一生,如同被按下了终极快进键的默片,又像是灵魂出窍般的俯瞰,一幕幕、一帧帧,带着令人心悸的清晰度和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刺痛感,在她意识的“眼前”飞速掠过。
她看到了那个还在上幼儿园年纪的、小小的自己,穿着妈妈买的、却因为父亲一句“女孩子穿什么粉色”而再也不敢穿出去的蓝色裙子,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瑟缩在客厅厚重的门帘后面。
父亲沈国栋带着酒气的、不耐烦的声音穿透门帘,砸在心上:“……又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有什么用?”
她紧紧攥着小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柔嫩的掌心里,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回自己那个朝北的、总是有些阴冷的小房间,把那张被老师画满了红色星星、写着“100分”的算术试卷,悄悄地、用力地塞进了抽屉最底层,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原来,从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开始,潜意识里就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我不配被爱,除非我足够“优秀”,足够“有用”,有用到能打破“丫头片子”这个原罪。)
她看到了中学时的自己,顶着刚刚冒出来的、几颗倔强的青春痘,像一只被迫竖起所有尖刺的、虚张声势的小刺猬,又或者像一头被逼到角落、不得不龇牙咧嘴的小狮子,勇敢地(或者说,是莽撞地)挡在那个总是被班上几个太妹欺负的、瘦弱同班同学面前。
她据理力争,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后背却挺得笔直,手心因为紧握而沁满了冰凉的汗水。事后,那个被她救下的同学,怯生生地跟在她后面,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谢谢”,眼神里却充满了恐惧和疏离,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在放学路上跟她并肩走,怕被那群太妹视为同党,遭到更疯狂的报复。她当时无所谓地耸耸肩,甚至还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说了句“没事,她们敢再来我照样揍她们!”
可转身拐过街角,确认无人看见后,那强装的笑容瞬间垮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和委屈,像细小的虫子,悄悄啃噬着心脏。(你看,我保护了别人,我好像很“强大”。可那份强大背后,是无人可依的恐慌。谁又来保护这个看似强大的我呢?哪怕只是一句“别怕,有我在”的谎言也好。)
她看到了大学时,那个因为看不惯导师将学长学姐当免费劳动力压榨、甚至企图侵占学术成果的自己。她像个孤胆英雄(或者说,像个不懂规则的傻子),偷偷收集证据,在课题组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地一条条列举出来,言辞犀利,毫不留情,最终逼得那位颇有地位的导师颜面扫地,受到了处分。
事后,那些被她帮助的学长学姐们,围着她,感激涕零,说她“太仗义了”、“太厉害了”、“是我们的大恩人”,热情地请她吃饭,说着各种赞美的话。可在一片喧嚣和感激声中,她端着饮料杯,看着周围一张张兴奋的脸,却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巨大的空虚和疲惫,仿佛灵魂抽离了出来,在冷眼旁观。
(他们都说我坚强,说我厉害,说我是英雄。鲜花和掌声环绕着我,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没有人问过我,做这件事的时候,你怕不怕导师以后的报复?你累不累?你需不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
她看到了工作后的自己,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永不停歇的陀螺,疯狂地旋转在格子间里。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绞尽脑汁做出亮眼的业绩,不过是为了在季度总结会上,能让坐在主位的父亲沈国栋,在那份成绩报告上多停留几秒目光,或许能因此得到一句轻描淡写的肯定,向她证明“你看,你口中的‘丫头片子’并不比任何人差,甚至更强”。
她拼命地想在这个名为“家”、却感受不到多少温度的地方,挣得一点点立足之地,一点点被看见的价值。可换来的,往往只是父亲更深沉的、仿佛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漠视,以及妹妹沈薇带着娇嗔和隐隐嫉妒的、半真半假的嘲讽:“姐,你可真是个‘卷王’,让我们怎么活呀?”
而妈妈林婉偶尔流露出的心疼,也总是夹杂着一种面对强势丈夫时的无能为力和哀伤,化作了更多小心翼翼的叮嘱和深夜厨房里的一碗温补的汤。(我好像一直在向外证明,用坚硬的外壳、用不服输的劲头、用看似无懈可击的成绩,去拼命碰撞那堵名为“家庭”的冰冷高墙,渴望能撞出一丝裂缝,让一点名为“认同”甚至“爱”的温暖阳光透进来。可结果,往往只是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那堵墙,依旧冰冷坚硬。)
她似乎总是那个下意识站出来的人。
为遭遇的不公鸣不平,为身边的弱者强出头。她用一副“老娘不在乎”、“老娘天下最牛逼”、“谁都别想欺负我和我在意的人”的混不吝姿态,面对整个世界的风刀霜剑。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种角色,习惯了当那个冲在前面的保护者,习惯了用坚强、叛逆和看似玩世不恭的态度,来伪装内心那片无人踏足、荒芜而脆弱的土地。
可直到这濒死的瞬间,当她的灵魂仿佛被剥离出来,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和冷静视角,来回望自己这短暂却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一生时,她才无比清晰、无比痛楚地看到了真相——那个看似坚硬无比、刀枪不入的外壳之下,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一直是一个极度渴望被爱、被无条件保护、被人在跌倒时稳稳接住的,脆弱不堪、瑟瑟发抖的灵魂。
她所有的“不服输”,所有的“爱抱不平”,所有的“张牙舞爪”,甚至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言行,剥开层层伪装之后,或许都只是一种笨拙的、指向不明的呼救,一种无声的呐喊——
看看我啊!
认可我啊!
爱我吧!
就像爱一个普通的孩子、一个普通的女孩那样,简单地,纯粹地,爱一下我吧!
她也想在受到委屈、感到难过的时候,可以不管不顾地扑进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放声大哭,把所有的脆弱和委屈都哭出来,而不是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把眼泪和呜咽一起狠狠咽回肚子里,然后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她也想在遇到无法独自承受的困难和压力时,能有人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前,对她说“别怕,有我在,天塌下来我替你顶着”,而不是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雨,都只能告诉自己“挺住,你必须自己扛过去”。
她也想被人毫无理由地偏袒,被人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尖上,成为某个人眼中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仅仅因为她是“沈娇娇”而被爱着的宝贝。
可是没有。
从来没有。
她的世界,仿佛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设定成了“困难模式”。她必须不断地战斗,不断地证明自己“有用”,不断地展现出价值,才能勉强在那片情感的荒漠中,获得一点点赖以生存的、可怜的水分。爱,成了她生命里最奢侈、最遥不可及的东西,像一个悬挂在眼前、却永远也够不到的幻影。
直到……那个光怪陆离的瞬间,她来到了那个完全陌生的时空,进入那个名叫萧烬的、同样背负着沉重枷锁、在孤独中挣扎的年轻帝王的身体里。
起初是荒诞,是挣扎求生,是苦中作乐的玩闹。
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变了味道。
他会因为她一句无心的、带着现代调侃意味的“小烬烬”,而在那冰冷沉寂的意识海里,泛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涟漪。
他会在她处理朝政胡闹、差点搞砸事情时,一边用冰冷的意识训斥,一边却又无奈地、默不作声地替她收拾残局,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妥协。
他会在她遭遇危险,比如冷宫刺客、比如巫蛊诅咒时,失控般地暴走,不惜消耗本源魂力也要护她周全。
他会在她受伤、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时,用最冷硬、最别扭的语气,说出最笨拙、却也最真实的关心。
原来……被人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着、珍视着、仿佛你就是他全世界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我也可以不必永远扮演那个坚强的保护者,也可以偶尔软弱,可以放心地依赖,可以露出脆弱的肚皮,而不必担心会被伤害。
原来,我沈娇娇,剥开那层坚硬的、自卫的外壳之后,内在的那个灵魂,也值得被人这样郑重地、独一无二地放在心头,细细呵护。
这个迟来的、关于自我价值的确认,这份对那份独一无二的保护和归属感的贪恋,像最后一道温暖而强大的光,穿透了濒死的冰冷窒息和灵魂被撕裂的极致剧痛。
她不再迷茫,不再挣扎于该回到哪一边。
内心只有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
回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