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这一觉,睡得像是沉入了无底的深海,连梦都被极度的疲惫吞噬了。高原的阳光,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近乎粗暴的直白,从窗帘的缝隙里硬生生挤进来,在房车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明亮的光带,光带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在无声地、不知疲倦地飞舞。她深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吸悠长而深沉,胸脯微微起伏,仿佛要把过去几天耗尽的魂灵,一点点从沉睡那黑暗而温暖的子宫里,重新艰难地召回。周凡几次蹑手蹑脚地进来,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她,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在睡梦中渐渐舒展,像被风吹皱的湖水,终于在月光下重归平静。直到日头偏西,光影被拉得斜长而温柔,她才悠悠醒转,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眼神里还带着浓重梦境的迷离,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安详。
她坐起身,被子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柔软的棉质睡衣。她小口喝着周凡一直用文火耐心温着的、米粒几乎已经烂成了糜的白粥。朴素的米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热流顺着喉咙滑下,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便像苏醒的藤蔓,开始一点点在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里蜿蜒、弥漫开来。窗外,冈仁波齐的雪顶正沐浴在夕阳最后一场盛大告别仪式般的余晖里,像一柄被无形巨手点燃的、沉默的巨型火炬,沉静而壮烈地燃烧着,将天际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
“总算……像是,又活过来了一回。”她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睡后的温热,声音里还残留着沙哑的磨损,但那根紧绷了数日的、关乎生存的弦,显然是彻底松了下来。
周凡把煎得边缘焦黄酥脆、中心却还嫩滑的鸡蛋,和烤得热气腾腾、散发出麦子原始香气的青稞饼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笑了笑:“先喂饱肚子再说。看你这架势,卓玛拉是把骨头缝里的力气都榨干了。”
苏念拿起一块饼,小心地掰开,露出里面温热柔软的面芯,摇了摇头,嘴角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比想的,要难得多。风大的时候,人得把自己当成一颗钉子,死死钉在地上,就这样,相机还像只想要挣脱的活物,端不稳。电池的电量,眼睁睁看着一格一格往下掉,像生命在流逝。最后那段路,感觉已经不像是自己在走了,是风推着,或者是前面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又或者,是脚下这片土地本身在移动……”她停顿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心有余悸的阴影,但随即,那阴影便被一种更为炽烈、更为纯粹的光芒所覆盖、驱散,“可是,周凡,值得!真的值得!你来看,你看看我用半条命换回了什么!”
她几乎是急切地、带着一种孩童展示最心爱秘密般的、压抑不住的兴奋与骄傲,推开了面前的碗碟,迅速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和那个与她一同经历了风霜雪雨、仿佛也沾染了灵性的移动硬盘。
周凡坐到她身边,床垫微微下陷。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们脸上,光影开始无声地、却又气势磅礴地流淌。那不再是一张张孤立的、冰冷的照片,而是一幅幅用脚步、勇气、冻僵的手指和生命的体温铸就的、流动的、滚烫的视觉诗篇。
有在晨曦微熹、万物尚未完全苏醒的时刻,于止热寺那饱经风霜、色彩斑驳的赭红色墙壁前,一位老妪深深叩拜的侧影。初升的阳光像世间最温柔也最精准的刻刀,勾勒出她脸上纵横交错、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皱纹,每一道沟壑里,仿佛都填满了岁月的尘埃与信仰那闪闪发光的金粉。有在卓玛拉山口那足以将人掀翻的、肆虐的白毛风雪中,几个年轻人互相紧紧搀扶、顶着天地之威艰难前行的背影,那种在自然绝对力量面前的渺小与人类精神的不屈,交织出一种令人鼻酸的、悲壮的生命力。有在海拔最高、空气最稀薄的垭口,一位全身伏地、五体投地的磕长头者,额头紧紧触及万年不化的冰冷冰雪,身后是连绵的、沉默的、仿佛自太初便已存在并将直至永恒的雪峰,构成一幅将人的卑微虔诚与天的威严宏大挤压到极致的画面,令人观之窒息,灵魂震颤。还有在下山途中,疲惫到几乎麻木时,陌生的转山者彼此之间无需言语、默默递上的一碗酥油茶,那氤氲升腾的白汽,在彻骨的严寒中,温暖得像一个突如其来的、不容置疑的奇迹。
苏念的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她的讲解比平时快了不少,带着激动的微喘,像是在害怕那些被定格的瞬间会随时溜走:“你看这一刻的光,云忽然裂开一道缝,像天堂开了扇窗,金子一样的光泼洒下来……这个构图,我在那个冰坡后面等了快一个钟头,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就为了等那片该死的云飘过,让后面那座雪山的顶峰露出来……这个角度,我几乎是整个人趴在冰冷的冰碛石上,镜头贴着地,才能把这种‘匍匐’在地、敬畏天地的感觉拍出来……”
周凡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不仅被这些技术上无可挑剔、构图上充满张力与美感的画面所震撼,更被苏念在那种自身难保、命若悬丝的极端环境下,依然能保持如此冷静如猎豹般的观察、精准如外科手术般的判断和近乎燃烧自己般的创作激情所深深折服。她的镜头里,不只有山河的壮阔魂魄,更有人心的微光与重量,有信仰的体温,有生命在极限状态下的坚韧与脆弱。这些被定格的瞬间,是有呼吸,有温度,有脉搏,有信仰的。
“了不起,念姐。”他由衷地说,声音有些低沉,像是怕惊扰了这屏幕里栖息着的神圣,“这不仅仅是照片,是……用光和影,刻在时间里的史诗。”
苏念转过头,眼眸在屏幕反射的变幻光影下,亮得灼人,像是把冈仁波齐的星子摘了下来,嵌在了眼里:“这里面,有你的份。要不是知道你在下面,稳稳地守着这个窝,给我留着一盏灯,一口热水,我心里踏实,有底,未必敢在那些要命的地方死等,也未必能抓住那些眨下眼就没了、神仙来了也留不住的光。”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直接地,将周凡的存在,他的等待,他的守护,纳入到她用半条命换来的、视若珍宝的成果之中。周凡感到一股温热的、汹涌的潜流,从心口的位置,不可抑制地向周身蔓延,冲刷着过往所有的自卑与迷茫。这种被需要、被肯定、被纳入同一个生命坐标系的感觉,像暗夜里陡然亮起的、噼啪作响的灶火,瞬间驱散了往日积存的所有孤寂与寒意。
接下来的两日,他们仿佛自愿与世隔绝,全身心沉入这片由无数光影瞬间构成的、浩瀚而深邃的海洋。狭小的房车,成了他们承载梦想的诺亚方舟,在精神的汪洋上漂流。周凡负责粗剪和庞大素材的初步梳理,他运用日渐纯熟的手法,将海量的视频和照片,按照时间的河流与内在情感的隐秘脉络,细细地、耐心地归拢,编织出叙事的骨架。苏念则负责精修和定下影片最终的灵魂基调,她对光影的浓淡层次、色彩的微妙冷暖、节奏的疾徐张弛,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和追求,常常为了一个仅仅几秒钟的镜头,反复调校,对比筛选,直至东方既白,不眠不休。
他们有时会为了一个转场的方式是柔和过渡还是凌厉切割,或是一段背景音乐是选用苍凉辽阔的藏呗还是空灵悠远的现代电子,争论到夜色深沉,争得面红耳赤。思想的星火在碰撞中,常能意外地点燃新的灵感火焰。周凡从苏念那里,窥见了一个更为深邃壮阔、充满了哲学思辨的影像世界和美学殿堂;而苏念,偶尔也会在疲惫时,觉得周凡那些来自民间视角的、未经学院派雕琢的建议,带着另一种野草般的、质朴而顽强的生机。在这紧密的、时而激烈如暴风骤雨时而和谐如溪流潺潺的协作中,一部名为《天路·心迹》的纪录片,渐渐显露出了它雄浑而细腻、悲悯而坚定的骨架与灵魂。
当纪录片的粗剪版第一次在小小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完整地、不加中断地流淌而过时,看着那凝聚了数日风霜雪雨、无数虔诚脚步、两次生命濒临极限的体验和两人无数不眠之夜的心血光影诗篇,周凡和苏念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屏幕,像两个朝圣者望着终极的神殿,直到最后一帧画面暗下去,屏幕归于一片幽暗。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在昏黄的阅读灯光下,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有巨大的欣慰,更有一种超越了言语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懂得与共鸣。这部用身体的苦难与精神的坚持共同铸就的诗篇,是他们各自孤独跋涉后交汇的证明,也是两颗原本在浩瀚人海中平行运行的孤独行星,在荒芜寒冷的宇宙中,被命运的引力悄然捕捉,改变轨迹,开始相互环绕的、最温柔也最有力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