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岩画所带来的、那份穿越时空的深沉震撼,他们离开了那片蕴含着远古密码的山谷,重新回到了主路。道路,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固执地、持续地向上,再向上。像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朝圣,一步步地,接近那片位于天地之交的、永恒的白色圣地。
空气,以一种可以清晰感知的速度,变得稀薄而凛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更深长的吞吐,才能满足肺叶的需求,带着一种轻微的、类似撕裂绸缎的声响。阳光依旧炽烈,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但由于空气的澄澈稀薄,那热度仿佛漂浮在皮肤表面,无法深入,反而被空气中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轻易地抵消、瓦解。一种干净的、冰冷的质感,包裹着一切。
车窗外的景色,完成了最后一次彻底的蜕变。所有柔和的、带有生命迹象的色彩,如绿色、土黄色,都已被彻底地、干净地摒弃在了身后。眼前,是一个由岩石、冰雪和苍穹构成的、纯粹而极致的世界。
山体不再是山下看到的那些覆盖着植被的柔和曲线,而是彻底袒露出它最原始、最坚硬的骨骼。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灰黑色岩石,以各种惊心动魄的姿态,堆积、耸立、切割着天空,上面布满了冰劈和风蚀留下的、如同巨斧砍凿般的痕迹。在这些岩石的缝隙和背阴处,残留着去冬的积雪,那雪不是柔软的白色,而是带着一种坚硬的、泛着青光的冷调。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横亘在所有高峰山腰之上的、清晰得如同刀切斧劈般的——“雪线”。
雪线之下,是裸露的岩石和残雪;雪线之上,则是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永恒的冰雪世界。那雪线,像一条神圣的界限,划分着凡尘与净土,划分着生命的禁区与领地。它并非静止不动,随着海拔的升高,它仿佛在缓缓地、不容抗拒地,向着他们逼近。
周凡感到耳朵里出现了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太阳穴也有些隐隐发胀。他知道,这是身体对高海拔最直接的反应。他看了一眼苏念,她的脸颊上也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呼吸略显急促。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抵达某种极限之地的、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期待。
元宝的反应则更为明显一些。它不再像往常那样精神抖擞,而是有些恹恹地趴在车后座,吐着舌头,呼吸急促,黑亮的鼻头显得格外湿润。苏念心疼地把它抱到前面,让它靠在自己腿上,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试图给它一些安慰。
车辆沿着之字形的盘山公路,艰难地、一圈一圈地向上盘旋。每升高一段,窗外的景象就愈发显得苍凉、宏大,也愈发地寂静。那种寂静,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风声在这里变得异常清晰和尖锐,像无数把冰冷的刻刀,在岩石和冰面上,永无休止地打磨着。
终于,他们抵达了一处位于雪线下方不远、相对平缓的垭口。周凡将车停稳。
推开车门,一股仿佛来自冰川纪的、极其纯净而冰冷的寒气,瞬间涌入车厢,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脚踏在布满碎石的、冻结的土地上,发出“嘎吱”的脆响。
他们站在这里,仰起头,近乎虔诚地,望着那近在咫尺的雪线。那片皑皑的白,在蓝得发黑的天空背景下,白得刺眼,白得神圣,白得令人心生畏惧。那是由无数细小的冰晶、千万年的积雪、以及极致的寒冷,共同构筑的、沉默的王国。它散发着一种绝对的、拒绝生命的威严,却又以一种无法抗拒的、极致的美,吸引着所有仰望它的灵魂。
雪线的逼近,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视觉上的震撼,更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体验。它让你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生命的脆弱与局限,也让你领略到自然造物的雄伟与庄严。在这里,一切尘世的纷扰似乎都被这极致的寒冷与纯净冻结、净化了。
周凡深吸了一口那冰刀般的空气,感觉肺部一阵轻微的刺痛,但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知道,他们已经触摸到了这片高原的脊梁,触摸到了某种自然的极限。苏念紧紧握着他的手,两人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那片永恒的白色,仿佛要将这超越凡尘的景色,深深地镌刻在生命的记忆里。元宝也挣扎着站起来,将前爪搭在车窗上,望着外面的冰雪世界,它的眼睛里,似乎也倒映着那片令人敬畏的、冰冷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