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雪线之下那处寒风呼啸的垭口,像是茫茫雪海中偶然搁浅的一叶孤舟。引擎的余温在逼人的寒气中迅速消散,金属外壳发出细微的、仿佛不堪寒冷的“咔吧”声。周凡和苏念决定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与清冷中过夜,真正地、完整地体验一次与雪原的独处。
他们将车内能找到的所有厚实衣物、毯子都裹在了身上,像两个笨拙的、臃肿的蚕蛹。即使如此,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依旧如同细密的银针,透过层层包裹,精准地刺探着肌肤。呼吸变得格外沉重,每一口吸入的,都像是冰碴子,在鼻腔和气管里刮擦,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呼出的,则是大团大团迅速消散的白雾,仿佛生命的热力正在被这冷酷的环境一丝丝地抽走。
元宝被他们用最厚的毯子裹住,安顿在车座下方相对避风的空间里。它似乎也明白处境的严峻,不再撒娇或焦躁,只是安静地蜷缩着,将鼻子埋进尾巴的绒毛里,偶尔抬起眼皮,用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湿润的眼睛望望它的主人,发出一点微弱的、表示安好的呜咽。
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毫无过渡地泼洒下来,瞬间吞噬了远处连绵的雪峰和近处嶙峋的岩石。没有了城镇灯光的侵扰,没有了月亮的打扰(今夜恰是朔日),只有星。那星空,比在古驿站废墟上看到的,更加逼近,更加璀璨,也更加……寒冷。
星光不是温暖的,而是像无数冰锥,从遥不可及的天穹直刺下来,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绝对的冷静。银河横亘,光芒刺目,却感觉不到丝毫热度,反而将这雪原映照得愈发幽蓝、清寂。风停了,不是那种温柔的停歇,而是一种仿佛被冻结了的、死一般的停滞。寂静,变得有了重量和体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耳朵里只有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和那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有些吃力的呼吸声。
在这绝对的孤独与寂静中,人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内心也仿佛被剥去了所有日常的伪装与喧嚣,袒露出最本质的内核。
周凡靠在驾驶座上,望着窗外那仿佛触手可及的、冰冷的星海。他想起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过往的岁月,都市的繁华,负债的焦虑,系统的奇遇,旅途的波澜……这一切,在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虚幻,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融化的冰。唯有此刻的寒冷,此刻的寂静,此刻与苏念、与元宝相依为命的真实感,是切实存在的。
他侧过头,看向苏念。她也正望着窗外,星光勾勒出她安静的侧影,她的眼神很空,又似乎很满,盛着这整个雪原的寂静与星空的浩瀚。他们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这种环境下都显得多余且苍白。只是默默地,将手伸向对方,紧紧握住。那相握的手,是这片冰封世界里,唯一真实而温暖的源泉。
这是一种奇特的独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一狗,作为一个微小的、脆弱的生命共同体,共同面对这庞大、古老而冷漠的自然。个体的孤独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这相依而更加深刻地凸显出来,但与此同时,一种基于生命本能的联结与依靠,也变得更加坚实和珍贵。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的“咔嚓”声,像是某块承受了千万年压力的冰岩,终于不堪重负,发生了一次微小的崩裂。这声音,更衬托出这雪原之夜的死寂。
后半夜,气温降至最低点。车内的杯子里残留的一点水,已经结成了坚实的冰块。他们能感觉到寒意正透过车体的缝隙,顽强地渗透进来。不得不偶尔启动一下引擎,依靠那短暂运转带来的些微热量,维持着生存所需的底线温暖。
这一夜,格外漫长。仿佛是对意志和耐力的极致考验。没有浪漫,只有生存;没有诗意,只有对抗寒冷的、最原始的本能。雪原的独处,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他们直面了自然的伟力与生命的渺小,也让他们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相依为命”这个词,在极限环境下的全部重量。
当东方天际终于透出第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时,周凡和苏念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元宝也动了一下,从毯子里探出头,轻轻地舔了舔苏念冰凉的手背。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