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途的云影下徜徉了一日,当晚霞再次将天边染成绚烂的织锦时,他们远远地看到,在前方一条蜿蜒的、闪着夕光的溪流旁,坐落着几顶熟悉的白色毡房。毡房顶上,正升起缕缕笔直的、在平静空气中缓缓散开的炊烟。那烟色初起时是青白的,升到高处,便被晚霞染上了淡淡的金红,像一支支巨大的、正在安静燃烧的香,将人间最平凡的祈愿与温暖,袅袅地送达天际。
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让周凡将车驶离了主路,向着那片毡房缓缓靠近。随着距离的拉近,生活的气息愈发浓郁。听得见牛羊归圈的嘈杂声,牧羊犬警惕而并不凶恶的吠叫声,以及孩子们在毡房之间追逐嬉戏的笑语声。空气中,混合着干牛粪燃烧时特有的、并不难闻的烟火气,以及炖煮肉食和奶茶的、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香味。
他们将车停在距离毡房群落还有一段距离的草坡上,以示不打扰。刚一下车,一位穿着深色袍子、头戴绣花小帽的哈萨克族老妇人,便从最近的一顶毡房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正在擦拭的铜壶,看到他们,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用那双深陷的、却依然清亮的眼睛,平和地打量着他们,然后露出了一个缺了几颗牙齿的、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说道:“远道来的客人,下马歇歇脚吧。”(虽然他们并没有骑马)
这是一种源自草原的、古老而自然的待客之道,不带丝毫功利与戒备。
周凡和苏念道了谢,带着元宝,跟着老妇人走向毡房。元宝似乎对这种环境并不陌生,它收敛了在野地里的兴奋,变得沉稳起来,只是警惕而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掀开厚重的、绣着传统图案的毡房门帘,一股混合着奶香、肉香、烟火气和人体温的、复杂的暖流,扑面而来。毡房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色彩鲜艳的羊毛地毯,中间是一个铁制的、带着烟囱的炉子,炉火正旺,上面坐着一个巨大的铜壶,壶嘴里喷着白色的蒸汽,发出“滋滋”的声响。炉火的光芒,映照着毡房内壁悬挂着的、同样色彩斑斓的壁毯和刺绣品,营造出一种既古朴又温暖的氛围。
老妇人的儿媳,一个脸颊红润、笑容腼腆的年轻女人,正坐在炉边和着一大盆面,准备烤制晚上的馕。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坐在地毯上,抱着一个旧轮胎做成的玩具,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凡和苏念这两个不速之客。
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老妇人给他们斟上了滚烫的、咸香浓郁的奶茶,又端出了一盘自家做的、酥脆的包尔萨克(一种油炸面点)和一碟奶疙瘩。简单的食物,却带着草原最本真的味道,吃在嘴里,暖在心上。
通过连比划带猜的艰难交流,他们得知,这户人家并非他们之前遇到的那户迁徙者,而是这片夏季草场的常住户。男主人和儿子还在外面放牧,尚未归来。老妇人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她的丈夫早年因病去世,她就和儿子儿媳一起,守着这群牛羊,守着这顶毡房。
苏念拿出相机,征得老妇人同意后,小心地记录着毡房内的生活细节:那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屋顶支架,那色彩绚丽的绣花坐垫,那挂在壁毯上的、磨损严重的马鞭,还有那在炉火映照下,老妇人那张布满皱纹却安详如古陶的脸。
周凡则走到毡房外,看着那几缕依旧在暮色中袅袅升起的炊烟。这炊烟,与他在城市里看到的任何烟囱里冒出的烟都不同。它不代表着工业与污染,而是代表着家,代表着温暖,代表着一天劳作后的安宁与团聚。它是游牧民族千百年来,在这片辽阔土地上扎下的、最生动的根。
当夕阳彻底沉下,男主人和儿子骑着马,赶着牛羊归来时,小小的毡房更加热闹起来。男主人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只是冲他们点了点头,便坐下开始默默地喝茶。儿子则年轻些,好奇地看着周凡带来的那些摄影设备。
晚餐是简单而实在的手抓羊肉和面条。大家围坐在炉火旁,用手抓着吃,虽然没有过多的交谈,但那种围炉共食的温暖氛围,却胜过千言万语。
毡房的炊烟,在夜晚的草原上,像一座座温暖的灯塔。它诉说着一种与土地紧密相连的、循环往复的生活,诉说着家庭的凝聚力,也诉说着在这看似荒僻的天地间,依然顽强存在着的、扎实而温暖的幸福。这一夜,他们没有回到房车,而是在主人的盛情邀请下,在这顶充满生活气息的毡房里,体验了一次真正的、草原人家的夜晚。元宝也安静地趴在角落的地毯上,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充满烟火气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