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群的离去,像一场宏大梦境的消散,只在心间留下悠长的回响和一片骤然加倍的寂寥。海面恢复了它平日的样子,只是那深蓝的底色里,仿佛还沉淀着刚才那古老歌谣的余韵,阳光洒在上面,都显得比往日要沉静、要庄重。
周凡重新启动了引擎,“远舟号”发出低沉的轰鸣,打破了那因神圣歌声而凝固的静谧,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驶去。甲板上还残留着方才激动时打翻的清水痕迹,很快就被海风吹干,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唯有他和苏念脸上那未曾完全褪去的潮红,以及眼中比往日更深邃的光芒,证明着那场邂逅的真实。
元宝似乎也从那震撼中回过神来,它不再不安地踱步,而是找了个有阳光的角落,懒洋洋地趴下,下巴搁在交叠的前爪上,黑亮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在反刍刚才那触及灵魂的声音。
午后,天色却悄然起了变化。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从何处飘来几缕淡淡的纱巾似的云。那云起初是白的,渐渐染上了灰意,且越聚越多,越聚越厚,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灰布,缓缓地、不容抗拒地遮盖了整个天空。阳光挣扎着,从云缝里漏下几道无力的光柱,斜斜地插在海面上,很快便被更浓的阴翳吞没。
海风也变了脾气。不再是清冽的、带着远方气息的信风,而是变得温吞、潮湿,黏糊糊地贴在人的皮肤上,带着一股浓郁的、带着腥咸的凉意。周凡皱了皱眉,抬头望了望那越压越低的天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天气转变的迹象,他在系统的航海知识灌输和恶补的书籍里读到过。
“怕是要起雾了。”他对着身旁的苏念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苏念也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湿度与沉闷,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果然,没过多久,就在天际线的那一端,一道灰白色的、模糊的屏障出现了。它静静地、却又极其迅速地向着他们弥漫过来,如同无声的潮汐。
雾来了。
起初只是让远方的海平面变得朦胧,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很快,那灰白的色彩便吞噬了更多的空间,海水失去了光泽,天空彻底隐没。雾气缠绕着桅杆,漫过船舷,将“远舟号”温柔而又坚决地包裹起来。能见度急剧下降,从几海里,到一海里,再到几百米,最后,四周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世界仿佛被这浓雾简化了,只剩下脚下这艘船,和船周一小圈灰暗、滞涩的海水。海浪声也变得沉闷起来,被雾气吸收、扭曲,失去了清晰的方位感。时间似乎也在这片混沌中停滞了,前后左右,上下四方,都失去了区别,只有这流动的、无处不在的灰白。
周凡打开了航行灯,昏黄的光线在浓雾中努力穿透,却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光线被水汽散射开,形成一道模糊的光晕,反而更添了几分迷离。他紧紧盯着雷达屏幕和GpS导航仪,那些跳动的数字和光点,成了此刻唯一可以信赖的坐标。手中的舵轮也变得格外沉重,每一个微小的调整,都需要更加谨慎。在这片失去视觉参照的世界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引擎的轰鸣,水流擦过船壳的声响,甚至他自己和苏念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苏念有些紧张地站在他身旁,望着窗外那吞噬一切的白色,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这雾……什么时候会散?”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船舱里显得有点发虚。
“说不准,”周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海上起雾,有时几个小时,有时会持续一两天。我们得慢点走。”
他降低了航速,“远舟号”像一位在雪原上摸索前行的盲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偶尔,能从浓雾深处传来几声遥远而模糊的汽笛声,低沉、悠长,像是其他同样被困在迷途中的船只发出的信号,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孤寂与警示。那声音穿过厚重的雾障,变得扭曲而虚幻,难以判断其具体的方位和距离。
元宝也感到了不安,它站起身,走到船舱门口,望着外面白蒙蒙的世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它不敢走出去,那浓雾仿佛是有形体的怪物,会将它从主人身边带走。
周凡的心情,也如同这被浓雾笼罩的海面,变得有些滞重。与鲸群相遇的兴奋和感动,早已被这现实的无形囚笼所带来的压力取代。他想起了童年冬天,东北林海雪原上的大雾,也是这般铺天盖地,将整个世界简化为眼前几步的距离。但那时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有熟悉的村落和炊烟作为心底的坐标。而此刻,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海洋,四周是真正的、无边无际的茫然。
这雾,不仅锁住了海路,似乎也锁住了人的心绪。它让你无法远眺,只能专注于眼前方寸之地,逼迫你与内心的孤独和对未知的恐惧面对面。
他看了一眼专注盯着雷达屏幕的苏念,又看了看脚下不安的元宝,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凉的空气。他告诉自己,必须镇定。他是这艘船的船长,是这两个生命的依靠。他调整呼吸,更加专注地感受着舵轮传来的细微震动,倾听着一切可疑的声响。
“远舟号”在这片乳白色的混沌中,如同一个微小的、倔强的音符,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前路未知,归途仿佛也被这浓雾锁住,但他们,仍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