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基辅到尼古拉耶夫,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车队却行驶了将近一天。
道路坑坑洼洼,年久失修。
窗外的景象单调而荒凉,废弃的集体农庄和生锈的工厂骨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构成了一幅衰败的油画。
塔拉斯的黑色奔驰在前面开路,他的手下们驾驶着几辆伏尔加,将李卫东乘坐的轿车护在中间。
这位曾经的地下皇帝,现在彻底沦为了向导兼保镖头子,态度谦卑得让黄光亮都觉得不真实。
“李先生,前面就是尼古拉耶夫了。”
塔拉斯通过对讲机传来讯息,“黑海造船厂,又叫尼古拉耶夫造船厂,苏联时期,我们都叫它‘红色航母的摇篮’。”
李卫东透过车窗向外望去。
地平线上,最先映入他视线的是几个巨大无比的龙门吊。
它们钢铁的剪影矗立在天际,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沉默而孤独。
这座城市仿佛是围绕着这些钢铁巨人而建,所有的建筑都显得矮小而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海风混合的气味。
这里就是尼古拉耶夫,一座因造船厂而生,也即将因造船厂而死的城市。
李卫东的内心毫无波澜。他前世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每一次都目睹着它的衰败加剧一分。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达成目的的背景板。
车队没有在市区停留,直接驶向了位于因古尔河与南布格河交汇处的船厂。
门口的警卫看到了塔拉斯的车,没有丝毫阻拦,敬了个礼便匆匆打开了锈迹斑驳的大门。
船厂厂长马卡洛夫的办公室,和他本人一样,透着一股陈旧而坚硬的气质。房间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满墙的舰船图纸和玻璃柜里陈列的各式军舰模型。从巡洋舰到潜艇,再到航母,每一艘都曾是这座船厂的骄傲。
马卡洛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他头发花白,身材高大但背脊已经有些佝偻,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作服,手上满是洗不掉的油污和老茧。他安静地看着这群闯入他领地的不速之客,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头衰老雄狮的审视与疲惫。
塔拉斯进来后,只是对着马卡洛夫点了点头,便识趣地站到了门口,把主场让给了李卫东一行人。
黄光亮清了清嗓子,按照李卫东事先交代好的剧本,将一个澳门暴发户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用手杖敲了敲地面。
“马卡洛夫厂长是吧?”黄光亮用他那半生不熟的俄语,配着傲慢的腔调开口,“我时间宝贵,就不绕圈子了。听说你这里有不少大家伙要处理?”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墙上的图纸,撇了撇嘴。
“我对这些模型没兴趣。带我们去看看厂里最大的那几艘废铁船。如果成色还过得去,价钱好说,我准备整体打包买下来。”
废铁。
当这个词从黄光亮的嘴里吐出来时,办公室里压抑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卡捷琳娜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看到马卡洛夫厂长的身体猛地绷紧,那双原本疲惫的眼睛里,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砰!”
一声巨响。
马卡洛夫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狠狠拍在桌面上,整张实木办公桌都震动了一下。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的脸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
“这里没有废铁!”
他的咆哮在办公室里回荡,带着压抑已久的屈辱和悲愤。
“这里只有沉睡的英雄!它们曾是红色海军的骄傲,是无数工程师和工人心血的结晶!”
他用手指着黄光亮,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你们这些只认得铜臭味的商人!你们懂什么!你们只看到生锈的钢板,我看得到它们的灵魂!”
“滚出去!”马卡洛夫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决绝,“你们不配看它们!一眼都不配!”
他指着门口,对着塔拉斯怒吼。
“塔拉斯!把这些苍蝇给我带走!我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头,黑海造船厂不欢迎他们!”
黄光亮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脸上的嚣张气焰顿时散了大半,求助似的看向李卫东。
李卫东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他观察着马卡洛夫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将这位老厂长的愤怒与痛苦尽收心底。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位老人,就是瓦良格号最后的守墓人。
卡捷琳娜试图上前解释:“厂长先生,我们没有恶意……”
“闭嘴!”马卡洛夫打断了她,“所有想把它们当废铁买走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他重新坐下,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们一眼,只留下一个倔强而萧索的背影。
“想看东西可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外围堆放的普通钢材,你们可以去看。核心船台,禁区!别让我说第二遍!”
谈判彻底破裂。
回去的车上,气氛一片沉闷。
黄光亮心有余悸地抱怨着:“这个老头子,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就是一堆铁疙瘩吗?至于吗?”
卡捷琳娜也忧心忡忡:“李,他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妥协。他对所有商人都充满了敌意,我们连船都看不到,还怎么谈?”
李卫东没有说话,他只是靠在座椅上,闭目沉思。车窗外,那巨大的龙门吊再次从视野中划过。
这个老人的反应,恰恰证明了瓦良格号的价值在他心中的分量。强攻是行不通的,只会让他更加抗拒。对付这样的老派理想主义者,只能攻心。
他睁开眼睛,沉静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转向卡捷琳娜,下达了新的指令。
“卡捷琳娜,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动用我们所有的关系,去收集黑海造船厂工人的详细信息。”
“工人的信息?”卡捷琳娜有些不解。
“对。”李卫东的思路清晰无比,“我要知道他们最近的工资发放情况,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的情绪。还有,工会负责人的所有资料,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工人里有没有威信。”
布置完任务,李卫东转回头,视线再次投向了远处那座巨大的船坞龙门吊,它在黄昏的余晖中,显得愈发孤独和悲凉。
他对着身边的卡捷琳娜,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调,轻声说道。
“要让一位父亲卖掉自己的孩子,你不能跟他谈价钱。”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寒意慢慢渗透开。
“得让他先看到,其他的孩子快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