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冬来得猝不及防。宫墙下的残雪还没化透,风裹着碎冰碴子,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陆寒州在朝堂上的那记雷霆一击,此刻还在京中回荡 —— 就像在结了冰的湖面上砸开个窟窿,寒意顺着裂缝往四处渗,连世家子弟出门,都少了往日的张扬。
顾家虽没立刻垮台,三司会审的铡刀却像悬在头顶的寒剑,逼得他们连喘口气都不敢。顾明被收押后,顾家在江南的漕运据点乱了套,盐引核查也没了阻碍,往日里那些围着顾家转的官员,如今都躲着走。可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暂歇 —— 在帝都这盘缠了百年的棋局里,真正的对手从不会因一次跌倒就认输,暗处的较量,往往比明面上的刀光剑影更致命。
镇国公府的书房里,永远亮着一盏长明烛。陆寒州坐在书桌后,指尖摩挲着北境旧部寄来的信笺 —— 信纸边缘泛着寒地特有的干燥,字里行间写着 “边军新式马具已试用,御寒效果甚佳”,末尾还附了句 “顾家近日有信使往北境来,似在打探旧部动向”。
他将信纸折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抬头对墨痕道:“京畿卫戍的三个营,把游击将军的位置换成老陈、赵虎他们 —— 都是跟着我守过北境的人,信得过。”
“是,爷。” 墨痕躬身应道,“另外,顾家在城南的外宅,最近总有人深夜进出,像是在跟什么人联络。”
“盯紧些,别打草惊蛇。” 陆寒州点头,目光落在舆图上 “京畿” 二字,“他们急着找盟友,咱们就等着看谁会往火坑里跳。”
内院的暖阁里,沈清辞也没闲着。春桃和秋菊捧着厚厚的账册,坐在小桌旁,面前摆着一碟刚炒好的南瓜子。沈清辞指着账册上 “张府本月采买炭量比上月多了三成” 的记录,轻声道:“张大人是礼部侍郎,平日节俭,突然多买这么多炭,要么是有贵客来,要么是在书房熬夜办什么事。秋菊,你去问问采买的王妈,张府最近有没有外男出入。”
秋菊立刻点头,把这句话记在小本子上。春桃则指着另一条记录:“夫人,李府的丫鬟来买过三次伤药,说是‘不小心摔了’,可每次都买最好的金疮药,不像普通摔伤。”
沈清辞指尖敲了敲桌面,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李大人是顾相的门生,你让‘北雪初晴’的人多留意李府的动静 —— 怕是顾家那边有人受了伤,不敢去太医院。”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紧绷 —— 他们都知道,顾家的反扑随时可能来,唯有织密这张 “信息网”,才能在暗箭射来时,先一步避开。
宫学的氛围,在太傅宣布 “经世策论会” 的消息后,骤然变了。
那天清晨,书斋里的檀香还没燃透,太傅穿着藏青色锦袍,手里捧着一卷《资治通鉴》,缓缓道:“半月后,宫学举办策论会,考的不是经义,是时政实务。优胜者能得陛下亲赐墨宝,还能去朝堂上观摩一次小型朝议。”
话音刚落,书斋里就炸开了锅。有学子激动地攥紧了笔,也有宗室子弟眼神闪烁 —— 谁都明白,这不仅是扬名的机会,更是能让皇帝记住自己名字的 “登云梯”。
消息传回顾府时,顾云卿正坐在窗边,手里摩挲着一枚羊脂玉佩。玉佩温润的光泽映在他眼底,却没半点暖意。“陆沉星在北境待过,又跟着陆寒州学实务,策论上肯定占优势。” 他淡淡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墨,“这策论会,倒是个好机会。”
幕僚站在一旁,立刻会意:“公子是想…… 在题目上做文章?”
“聪明。” 顾云卿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他不是擅长实务吗?那就让他‘发挥’得彻底些。去找太傅身边的人,把题目换成《论宗室俸禄与朝廷用度平衡策》—— 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幕僚心中一凛 —— 宗室俸禄是国朝百年的敏感话题,就像头沉睡的巨兽,谁都不敢轻易惊醒。历代皇帝都靠 “厚待宗室” 显仁德,可宗室人口越来越多,俸禄早成了国库的累赘,朝臣私下议论再多,也没人敢写在纸上。这题目,分明是要陆沉星去捅马蜂窝!
策论会那天,书斋里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
当太傅念出 “《论宗室俸禄与朝廷用度平衡策》” 时,有个宗室子弟手里的狼毫笔 “啪嗒” 掉在宣纸上,墨汁晕开一大片;还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偷偷看向陆沉星 —— 所有人都知道,这题目是冲他来的。
陆沉星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抬眼扫过前方,三皇子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冷笑,而顾家亲近的几个学子,都低着头,肩膀却绷得紧 —— 不用想,这背后定是顾家的手笔。答得不好,是 “无才”;答得太直白,触怒宗室,就是 “大逆不道”。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父亲说的 “谋定后动,不逞一时之快”,又想起母亲教的 “绕开锋芒,从根基入手”。片刻后,他睁开眼,眼底的慌乱已散,只剩下沉静。
提笔蘸墨时,他先在草稿纸上写下 “孝治天下” 四个字 —— 开篇不能否定宗室俸禄,要先顺,再转。他写道:“国朝以孝立本,厚待宗室,乃显陛下仁德,固社稷根基,此百年不易之理也。” 先肯定现行制度,稳住宗室的情绪。
接着,笔锋一转,引《礼记》“制国用,量入以为出” 的典故,又提 “汉武时因诸侯坐食俸禄,国库空虚,遂行推恩令,既保宗室体面,又减朝廷负担”,悄悄把 “削俸” 的话题,换成了 “改良”。
最后,他列出三条建议:一是 “核验宗室玉牒,杜绝冒领 —— 有旁支子弟假托宗室之名领俸者,严查不贷”;二是 “鼓励宗室子弟科举从军 —— 凭才干得功名,既减国库之压,又增宗室荣光”;三是 “远支宗室可折俸为产 —— 以部分俸禄换田亩商铺,使其自食其力,而非坐享其成”。
通篇没有一句 “削减俸禄”,却句句都在解决 “用度失衡” 的核心。他像在针尖上跳舞,既展现了自己的实务能力,又没捅破那层 “冒犯宗室” 的窗户纸。
答卷呈上后,太傅捧着陆沉星的策论,看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抚着胡须,眼神复杂 —— 有惊叹这孩子的才思,更有担忧他会因此得罪宗室。
果然,没过两天,流言就像长了翅膀,在宫学和宗室圈里传开了。
“镇国公家那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妄议宗室俸禄!”
“听说他要让宗室去种地经商?这不是把皇家颜面踩在脚下吗?”
“小小年纪就这么心思深沉,将来怕是个麻烦!”
沈清辞听到这些话时,正在给陆沉星缝棉衣。她拿着针线的手顿了顿,眉头皱得紧:“星星这步走得太险了,得罪了宗室,以后在京中怎么立足?”
陆寒州却拿着墨痕抄录的策论,看得眼睛发亮。“他这不是险,是聪明。” 他放下策论,语气里满是激赏,“顾家想逼他犯错,他却借力打力 —— 既展现了经世之才,又说出了陛下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国库空虚?他早就想动宗室俸禄,只是缺个由头。”
他转头对墨痕道:“让咱们的人把策论里‘激励宗室自强’‘优化财政’的观点,在清流官员和士子中传出去 —— 重点说他的‘公心’,不是为了针对宗室,是为了国朝长远。”
宫学里的陆沉星,也感受到了周遭的变化。有人见了他绕着走,也有人偷偷对他竖大拇指。这天课间,五皇子悄悄拉着他,压低声音道:“沉星,你那篇策论,我父王看了都说‘有远见’。虽然有些宗室不满,但更多人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陆沉星心中一暖,他看着五皇子真诚的眼神,轻声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没想那么多。”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明白 —— 这次冒险,没白费。
顾府的书房里,顾云卿听完幕僚的汇报,只是淡淡笑了笑。他把羊脂玉佩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着:“没扳倒他也无妨,至少让他在宗室里树了敌 —— 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
幕僚躬身道:“公子,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顾云卿抬头看向窗外,暮色漫过顾府的飞檐,檐角的铜铃在风里低吟,像在为下一场未到的风暴伴奏。“听说陛下最近常夸五皇子耿直勤勉?” 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而三殿下,上次被禁足后,心里一直憋着气……”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 “五” 字,又画了个 “三”,中间用一条线连起来。“让三殿下觉得,五皇子在跟他抢陛下的看重。”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陆沉星跟五皇子走得近,若是三殿下动了怒,最先倒霉的,会是谁呢?”
幕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躬身退下。书房里只剩下顾云卿一人,他看着纸上的字,手指轻轻摩挲着 —— 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陆沉星能躲过一次陷阱,却未必能躲过下一次;镇国公府能挡得住明枪,却未必防得住暗处的连环计。
帝都的风,还在刮。宫墙下的残雪,又积了一层。这场围绕着陆家的较量,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而网中心的少年,正以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速度,在风雨中长出属于自己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