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晨雾,比往常更浓。朱红殿柱裹着白霜,太子的宝座摆在殿中,上方却空着 —— 那是皇帝养病时暂缺的龙椅,像个沉默的提醒,压得满朝文武心头发沉。陆寒州站在武官列首,玄色朝服的下摆沾着雾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带 —— 昨夜墨痕来报,顾家的人私下约见了御史王大人,今日的常朝,怕是藏着刀。
殿内的檀香燃得慢,烟缕绕着梁上的龙纹,迟迟散不开。太子穿着明黄常服,坐在宝座上,手指捏着御案边缘,指尖泛白 —— 他登基前从未单独监国,眼神时不时瞟向站在侧后的内阁首辅,像个需要指引的学生。
顾相站在文官前列,青色朝服的袖口被攥得发皱,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昨晚在宫中和王御史密谈半宿,那三道弹劾的罪状,每一条都像精心打磨的钉子,要把陆寒州钉死在 “权臣谋逆” 的耻辱柱上。
议事过半,没人敢先提敏感话题,直到王御史突然出列 —— 他手持笏板,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得像撞钟:“臣有本奏!”
太子愣了愣,才缓声道:“讲。”
王御史深吸一口气,笏板在掌心磕出轻响:“臣要弹劾镇国公陆寒州,其罪有三!”
“轰” 的一声,像惊雷炸在殿内。满朝官员的目光瞬间聚在陆寒州身上,有人低头掩住惊讶,有人偷偷看顾相的反应,连殿外的风,都似停顿了一瞬。
王御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激昂,每一个字都像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
“其一,纵子骄矜,妄揽虚名!” 他抬手指向陆寒州,语气带着痛心,“其子陆沉星,年方十岁,便借父之势在宫学、诗会哗众取宠!皇觉寺救驾本是本分,却被大肆宣扬,引得市井流言纷纷,说什么‘文曲星护驾’,这不是沽名钓誉,是什么?!”
“其二,结交皇子,意图不明!” 他话锋一转,眼神更厉,“陆沉星与五皇子过从甚密,连皇子身边的侍卫任用都敢插手!臣恐其借皇子之势,培植私党,行不轨之图!”
殿内的空气越来越沉,太子的脸色渐渐发白。陆寒州依旧垂着眼,仿佛没听见,手指却在袖中轻轻握成了拳 —— 前两条是虚的,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果然,王御史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带着嘶吼:“其三,亦是最险!镇国公执掌北境兵权多年,旧部遍布边军,如今又掌京畿卫戍,权柄滔天!臣听闻,北境将士只知有陆帅,不知有朝廷!军中号令,竟从国公府出,而非圣旨!长此以往,必成藩镇之祸,动摇国本啊!”
“藩镇之祸” 四个字,像重锤砸在所有人心上。那是历代帝王最忌讳的魔咒,从开国起就立了铁律 —— 谁敢让兵权旁落,谁就是国贼!
太子彻底慌了,他看向内阁首辅,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顾相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 —— 这一击,陆寒州插翅难飞。
在满朝死寂中,陆寒州缓缓出列。他没看王御史,也没看顾相,只是朝着太子的方向,深深躬身 —— 腰背弯得笔直,却没有半分卑微,反而透着一种坦荡的决绝。
“殿下,王御史所言,臣不敢苟同,却愿自陈心迹。” 他直起身,声音沉稳得像北境的山,压下了殿内的躁动。
“先说纵子之罪。” 他目光扫过众臣,“臣之子沉星,蒙太傅教导,在宫学只敢勤读,从不敢骄矜。皇觉寺救驾,是情急下的本能,臣从未授意任何人宣扬 —— 若护卫皇子是罪,那满朝武将,皆可称罪。”
“再说结交皇子。” 他语气更淡,“五殿下仁厚好学,臣之子与他切磋学问,恪守臣礼,从未逾矩。侍卫任用乃皇子家事,臣之子何德何能,敢插手天家事务?此条,实乃无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殿内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 “滋滋” 声。然后,他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至于藩镇之祸…… 此条,臣,愿领!”
满朝哗然!连王御史都愣住了,手里的笏板差点掉在地上 —— 他没料到陆寒州会承认!
陆寒州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太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王御史言辞过激,却点醒了臣 —— 权柄是双刃剑,过重则惹非议,更让陛下忧心。今日,臣愿当着满朝文武,自请三事,以表忠心!”
“一,卸任京畿卫戍副指挥使之职,只留镇国公虚衔 —— 臣绝无揽权之意!”
“二,臣之子陆沉星,年幼德薄,不堪盛誉,请罢其宫学伴读之职,归家闭门读书 —— 消弭市井流言!”
“三,臣愿交还北境部分军务管辖权,由兵部另择良将分管 —— 臣只掌核心边防策应,绝无恋栈兵权之心!”
他的声音落定,殿内彻底静了。所有人都被这 “退” 的彻底惊住 —— 陆寒州不仅交了京畿的实权,连北境的根基都肯削,连儿子的前程都愿舍!这哪里是认罪,分明是用 “自断臂膀” 的方式,向皇帝、向朝廷表忠心!
王御史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 他准备好的后续弹劾,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退让堵死了。
内阁首辅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步,对着太子躬身:“殿下,镇国公忠心可鉴!此事关系重大,不如暂搁,待陛下龙体康愈后再圣裁?”
太子如蒙大赦,连忙点头:“依首辅所言!镇国公之心,孤已知晓,必如实禀明父皇!”
退朝后,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帝都。百姓在茶馆里议论:“陆国公肯交兵权,这才是真忠臣啊!” 官员们私下感叹:“能在权势巅峰急流勇退,这份魄力,没几个人有!”
顾府的书房里,顾云卿把手中的暖玉狠狠摔在桌上,玉块撞出清脆的响。“好一个以退为进!” 他冷笑,脸色铁青,“他用权势换信任,既堵了我们的嘴,又让陛下觉得他安分 —— 好手段!”
幕僚站在一旁,低声道:“公子,我们还能继续弹劾吗?”
“弹劾什么?” 顾云卿烦躁地摆手,“他都把权交了,我们再逼,反倒显得我们容不下忠臣!” 他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眼神幽深,“再等等…… 陛下会不会真接他的退让,还不一定。帝心难测,总有我们的机会。”
镇国公府的书房里,陆沉星推开房门时,看到父亲正坐在椅上,面前摆着三杯凉掉的茶。陆寒州的眼角有淡淡的细纹,玄色朝服还没换下,却没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疲惫。
“父亲。” 陆沉星走过去,递上一个暖炉,“孩儿都知道了。”
陆寒州接过暖炉,放在膝上,看着儿子:“你不怨父亲罢了你的伴读之职?”
“不怨。” 陆沉星摇头,眼神坚定,“盛极必衰,退一步不是认输,是为了走得更稳。就像父亲教我的兵法,‘敌进我退,敌疲我打’,今日的退让,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守住我们想守的东西。”
陆寒州愣了愣,随即笑了 —— 他的儿子,真的长大了。他拍了拍陆沉星的肩:“明日起,你便在府里读《资治通鉴》,我让墨痕把北境的军报给你看 —— 实务的学问,不止在宫学里。”
“是,父亲。” 陆沉星点头,目光望向窗外。秋阳穿过云层,照在庭院的梧桐树上,落叶虽在飘,却透着一种沉静的希望。
这场以退为进的较量,陆寒州赢了当下的信任,却也知道,顾家的算计不会停。但他不再焦虑 —— 因为他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握牢所有权柄,而是在该退时坦荡退让,在该守时寸步不让。而他的儿子,也正沿着这条道,慢慢长成能扛事的模样。
夜色渐深,镇国公府的灯亮着。书房里,父子俩对着一盏暖炉,一人翻着军报,一人读着史书,静谧中,藏着对抗未来风雨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