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的旨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将镇国公府笼罩在一片无形的肃杀之中。府外的窥探愈发肆无忌惮,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铁锈般的紧张气息。然而,府门之内,在经历了最初的紧绷之后,反而沉淀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将所有杂念摒弃,专注于“战前”准备的极致专注。
陆沉星的成长,在这种高压下进入了最后的淬炼阶段。陆寒州的教学方式再次转变,他不再模拟具体的庭审问答,而是将问题拔高到了更宏观的层面。
“星星,”陆寒州指着书房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帝国舆图,声音沉稳,“若你身处陛下之位,面对此番针对重臣的弹劾与请审,你会如何权衡?”
这个问题远超一个十三岁少年应有的考量范围,但陆沉星并未露怯。他凝视着舆图,目光扫过北境的绵延防线,掠过江南的鱼米之乡,最终落在帝都的位置,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
“回父亲,若为帝王,首重平衡与稳定。边镇大将不可或缺,尤其北境未宁,父亲您仍是定海神针。然,朝堂清议亦不可轻忽,士林口碑关乎统治根基。因此,准予三司会审,既是顺应‘民意’,给朝野一个交代,亦是借机敲打,检验臣子的忠诚与能力。”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更重要的是,陛下或许也想借此机会,看清这朝堂之上,谁是忠耿,谁是投机,谁又在暗中兴风作浪。此番会审,于陛下而言,是危机,亦是看清局面的契机。”
陆寒州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儿子能看到这一层,已不仅仅是聪慧,更是对帝王心术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洞察。他继续追问:“既然如此,那我陆家在此局中,当如何自处?”
“以静制动,以诚破诡。”陆沉星回答得毫不犹豫,“父亲坦荡,便是我们最大的依仗。无论对方如何构陷,我们只需牢牢抓住两点:其一,黑山平叛的必要性与正当性,一切皆有旧党与军规可循;其二,胡三此人证词的根本漏洞与其卑劣背景。我们不必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而是要引导会审走向对我们有利的轨道——那就是事实与规则。同时……”他略一停顿,声音压低,“母亲那边传递的‘期盼公正’之言,亦是关键。我们要让陛下觉得,我们信任的是他的最终裁决,而非畏惧审查本身。”
这番论述,格局宏大,思路清晰,已然具备了幕僚核心的素质。陆寒州知道,儿子在战略层面的思考,已经初步成型。接下来的,便是在战术细节上的打磨。
他将更多家族隐秘的、非核心的往来文书、部分边缘人脉的关系网络图,甚至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家族产业背后的深层联系,逐步展示给陆沉星看,让他理解一个顶级勋贵家族的维系,除了明面上的权势,更有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与情分纽带。陆沉星如同海绵吸水,快速理解、记忆、分析,并尝试提出一些整合资源的初步想法,虽略显青涩,却往往能切中要害。
沈清辞的作用,在这风暴前的宁静中,愈发显得举足轻重。她是这个家的“枢密使”,也是“大总管”,更是不可或缺的“定心丸”。
信息处理上,她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与精准。墨痕依旧没有消息,但她并不将焦虑传递给父子二人。她将外界汇来的所有信息——三司官员的履历背景、性格偏好、彼此间的姻亲师承关系;顾家及其党羽近期的动向,人员往来,产业异动;乃至帝都坊间最新流传的、关于此案的种种版本的流言——全都分门别类,去芜存菁,提炼出最关键的部分,用最简洁的方式呈送给陆寒州和陆沉星参考。
她知道,此时过多的信息轰炸反受其害,精准的情报才能辅助决策。她甚至亲手绘制了一张三司主要官员的关系图谱,清晰标注出其与顾家的潜在联系或可能的矛盾点,让陆寒州能一目了然。
在府内管理上,她将“外松内紧”发挥到了极致。对外,镇国公府依旧是一副遵从旨意、闭门思过(尽管无罪可思)的低调模样,用度节俭,门庭冷落。对内,她却营造了一个稳定、有序,甚至带着一丝温暖氛围的环境。
她亲自调整了父子二人的饮食,增加了更多补益心神、舒缓压力的食材,菜式清淡却精致,确保他们在巨大的精神消耗下,身体不至于垮掉。书房里的炭火永远恰到好处,灯油永远充足,笔墨纸砚永远在最顺手的位置。她甚至留意到陆沉星因为长时间阅读而眼睛酸涩,悄悄在他书桌上放了一瓶清肝明目的药油。
夜深时,她常常会端着一盅温好的汤饮,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有时是给陆寒州,有时是给陆沉星。她并不多言,只是放下汤盅,替他们整理一下略显凌乱的桌案,或是默默添上新炭,然后便安静离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提醒着他们,无论外面风浪多大,家里总有一盏灯,一碗汤,一份不变的守候。
此外,她并未放弃在舆论场上的努力。虽然大规模的行动已不可能,但她通过最信任的渠道,持续向安国公夫人等少数盟友传递着陆家的“静”与“稳”。她不求她们公然支持,只希望这种“陆家坦然等待公正”的印象,能如同水滴石穿,在关键人物心中留下痕迹。
这晚,沈清辞处理完所有事务,已是月上中天。她路过陆沉星的房间,见里面还亮着灯,便轻轻推门进去。陆沉星并未在看书,而是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中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积雪,怔怔出神。少年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坚韧。
“星星,怎么还没睡?”沈清辞走过去,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
陆沉星回过神,看到母亲,眼中闪过一丝依赖,低声道:“母亲,我只是在想,墨痕叔叔……不知是否顺利。”
沈清辞心中一酸,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道:“要相信墨痕的本事,也要相信你父亲在北境旧部心中的分量。很多时候,事情的成功,不仅仅在于谋划,更在于平日里积攒下的人心。你父亲当年待部下以诚,如今便是收获这份‘诚’的时候。”
陆沉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道:“母亲,若……若最后证据仍不足,陛下迫于压力……我们当如何?”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沈清辞沉默了片刻,月光下她的面容平静而坚定,她看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我们就接受审判,但绝不认下莫须有的罪名。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夺爵流放。但只要人还在,心不死,就总有沉冤得雪、东山再起的一日。星星,你要记住,家族的传承,不仅仅是爵位和财富,更是这股打不垮、压不弯的脊梁和精神。只要这股气在,陆家就永远不会真正倒下。”
她的话如同重锤,敲在陆沉星的心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面临的可能是最坏的结果,但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到,什么是比权势更重要的家族风骨。他看着母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柔韧而强大的身影,心中那股因未知而产生的些许惶惑,渐渐被一种更为沉静坚定的力量所取代。
“我明白了,母亲。”他轻声应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似乎有最暗的阴影,但也预示着黎明将至。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富有节奏的叩门声从院外传来。沈清辞和陆沉星同时一怔,随即,沈清辞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这是“北雪初晴”最高级别密报传来的信号!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低声道:“等着。”
她快步走出房间,身影融入廊下的黑暗中。陆沉星站在窗前,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紧紧攥住了拳头,目光死死盯着母亲消失的方向。
墨痕,终于有消息了!这破晓前最深的黑暗里,是否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