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辞惴惴不安地跟在琗馨身后,穆晏趁机躲入门房,与小厮们插科打诨。坐在门边廊下的梅月还和从前一般见到苏牧辞立马起身,迎了上来,娇笑可人地伸手问他要好吃的。只是今日的苏牧辞却不似往常与她说笑,见她迎来,还刻意往后退了一步,这疏离感让梅月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她望着苏牧辞后退时带起的衣角,忽然想起那年上元节,他偷塞给她的桂花糖也是这样从袖口滑落。那时他还会笑着替她擦去指尖沾的糖霜,琗姑姑说得对,少爷长大了。她咬住下唇,再抬眼时已换上讨喜的笑,只是新打的螺子黛在眼角晕开,宛若泪痕。
苏牧辞轻声问道:“你不是被太太发卖了?”
梅月点点头:“自那日被赶出府,本以为再难回来。没想到前几日琗馨姑姑又将我买回,嘱咐我好生伺候爷。”
她满含深情地望向苏牧辞,这一日她期盼了太久。苏牧辞却冷声道:“知道了。”
她指指门内,“太太和于掌籍正在叙话,要不您稍候片刻?”
苏牧辞侧耳听见屋内隐约的抽泣声,深吸一口气,看向琗馨。琗馨让梅月取来个蒲团,请他在廊下暂坐。梅月将自己方才坐过、尚带余温的蒲团轻轻推过去,又端来热茶,自己蹲在一旁剥瓜子。不一会儿便将一小碟瓜子仁放在苏牧辞手边,“少爷,夫人她们且聊着呢,您先用些解闷。”
苏牧辞颇觉难消受这般好意,摆手道:“你剥了这许久,自己用吧。早上用了澄沙团子,还很饱腹。”
“澄沙团子?少爷不是自小不喜甜食吗?”
“依依喜甜,我便习惯了。”
“哦。”梅月不敢再问依依是谁,那定是少爷心尖上的人,否则怎会为她改了多年的喜好。
琗馨听着二人对话,轻咳一声提醒梅月注意分寸。这一声轻咳也惊动了屋内人。于汀椒看了眼连玟妡,连玟妡却似毫不在意地另起话题。于汀椒顺势接话,二人直聊到午时用了饭食,又叙谈片刻,于汀椒方因要午憩起身告辞。连玟妡送她至门外,苏牧辞忙起身问安。于汀椒微微颔首示意,带着丫鬟春兰回清秋堂去了。
连玟妡目送于汀椒走远,转身掀帘入内,径自躺在榻上小憩,对苏牧辞仍是不理不睬。苏牧辞见母亲不唤他,回想今日琗馨的态度,也不敢擅自入内,只得垂手立于门边,连午膳也不敢去用。
躲在门房里的穆晏偷眼瞧见这情形,暗叫不妙,正想溜出去给彩月报信,却见随行的车夫连喜抱着个碗坐在门槛上,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穆晏试探着请他让道,反被连喜恶狠狠瞪了回去。
“还想去哪儿?不知道夫人这次是真动了怒?大过年的也不着家,不知亲尚在,不远游?仔细你的皮!你爹娘听说你找了个年岁那么大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是,谁嘴这么碎?什么岁数大,那知冷知热的体贴劲儿,你们懂吗?”
连喜嗤笑道:“可着就你身上疼吧?一边老实待着!你要是我儿子,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穆晏见连彩月打他的事都被知晓,暗暗骂街:“别让我知道是谁多嘴,否则我……”
“知道了,你也不敢咋样!我实话告诉你吧,是君诺少爷说的,你还敢撕了他的嘴不成?”
穆晏抱头蹲到一边,垂头丧气道:“王君诺,我早该想到是他。哎,少爷,您自求多福吧,咱俩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至日央时分,连玟妡才命苏牧辞搬去归鹤堂。一入内便令人锁紧门户,连穆晏也不准入内。连玟妡的怒气让苏牧辞不解,他看着屋内早已摆放整齐的行李,开始担心云依依该如何负担每日三贯钱的房费。
连玟妡却始终不见他。无奈之下,他只能央求琗馨送些银钱给云依依应急。连连恳求了三日,琗馨才回复说云依依两日前便因付不起房费被店主撵走,如今不知所踪。
苏牧辞急得要翻窗而出,却被连玟妡厉声呵止:“还嫌不够丢人?这是在别人府上,你这般闹腾,可还有半分读书人的体面?便是你父亲在世,也容不得你这般胡闹!”
“母亲,”苏牧辞哀声恳求,“她毕竟是个弱女子,在建安城人生地疏,身无分文,要如何生存?”
连玟妡一脸悲戚地望着儿子,语带凄楚,泪光盈盈:“她是你什么人,让你心疼至此?我才是你母亲,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如今你口口声声都是别人……”
见母亲伤心,苏牧辞满心愧疚,跪地道:“母亲莫要悲伤,是儿子错了。儿子定会安心读书,金榜题名,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你若真能如此便好。母亲也非不近人情之人,已派连喜去寻那姑娘,也带了银钱,定会让她衣食无忧直到你春试结束。”
“多谢母亲费心。一寸光阴不可轻,儿子这就去读书。”
于汀椒静立一旁看着这一幕,想到自己年近四十却无一儿半女,而别人家母慈子孝,不禁心酸泛红了眼眶。见连玟妡远远走来,慌忙收敛心绪,堆起笑容:“你有这么孝顺的儿子还有什么愁的?待他日金榜题名,再觅得良缘,不过一年光景你就能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他读书我倒不愁,只是这儿女情长的事着实令人头疼。你知我并非觉得那姑娘不好,只是心里这道坎实在过不去。就恨这段孽缘,老爷去世后,我才知他当日竟是为别人而死。如今儿子又陷于此……于姐姐,难道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凌溶月的阴影吗?”
于汀椒轻叹道:“我在宫中时也曾听闻有人参奏江一栴,说他收受贿赂偏袒扶苏云家。其实他不过是将几年的织品生意交给云家,碍了别人的利益才遭构陷。江一栴被免职下狱,他夫人是我娘家表妹,曾入京求我。偏巧那时我也被贬出宫,幸得章平公主相助疏通关系,才保住了官职。那时方知,他也是受你家老爷之托,才护了云家这么多年。”
“其实当我在逸康坟前看见凌溶月时便已明白。她发间那支白玉簪,与我在逸康遗物中找出的一般无二,只不过断成两截,中间用金箔镶嵌修补。”
连玟妡说到伤心处,恍惚间又回到当年。苏逸康刚去世不久,她日夜难眠,连月子都没能好生休养,每日去坟前啼哭,这才落下了头疾的根子。一夜她从梦中惊醒,披衣起身时窗外风雨大作——那是苏逸康去世后的第一场大雨。她生怕雨水冲垮了坟茔,执意要去查看。
琗馨拗她不过,只得让刘管家备了两辆马车,带着几个家丁冒雨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