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云领命而去,张廷则不慌不忙地从宣佑门入宫,静立于玉瑄宫外,等候刘尚。半个时辰后,刘尚披着鹤氅走出宫门,瞥见门外的张廷,淡淡道:“这么晚入宫,有何急事?”
张廷压低声音回禀:“父亲,上次吩咐追查之事,儿子如今已有眉目。”
“哦?”刘尚扫视左右,侍从立即退至远处,背身垂首,他这才示意张廷近前细说。
“章平公主已寻得皇上当年为皇子时所佩的白玉螭龙纹佩,如今玉佩的主人也在京城。公主曾邀其入府相见,如今人物合一,只怕后宫将起波澜。”
刘尚轻笑:“能起什么风波?不过是皇上当年一时被乱花迷眼罢了。你深夜入宫,就为这事?上次我问的可是渝州。”
张廷屏住呼吸,小心答道:“父亲,此事正是与渝州有关,早先已经和应府长公子商量好,韩世武一到,便以其盗坟掘墓之名,将其折罪发落。怎料韩世武竟未直入渝州,而是白衣之身先去了青留观。韩世武此番的负荆请罪,竟是得了静王老千岁的一纸谅解书信。毕竟是叔祖长辈,长公子也不好再强行发落。”
“老千岁多年不问世事,如今竟插手朝政…”刘尚沉吟片刻,“看来宫中确实要不太平了。你先退下吧。”
刘尚打发走张廷后,重返玉瑄宫将渝州之事禀报应太后。应太后听罢凤目圆睁,粉拳紧握:“渝州是江南富庶之地,偏安一隅,未经战火波及,故而多年守备空虚。哀家那不争气的弟弟半分老祖宗当年的气魄都无,于他能赖天恩祖德,过好饫甘餍肥之日便足矣,何曾有半分心思放在防务之上?韩世武虽出身草莽,却手握万余精兵。本欲借机试探,若其真心归顺,可保一方平安;若有异心,随便按个罪名收了兵权便是。那些士卒不过为糊口落草,赏些银两许以军田,日后也好驱使。如今全盘谋划,竟毁在这老糊涂手上!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小人迷了窍?真真气煞哀家!”
“太后息怒,保重凤体。”刘尚劝慰道,“老奴看那韩世武倒是个重义之人,静王老千岁或许也是看中这点。”
“这怎能一样?若是臣服在世君麾下,仍是应家嫡脉的势力。如今这般,岂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
刘尚担心应太后气急伤身,将手在熏笼上烤热后为她按摩太阳穴,温声劝道:“太后,无论如何终究是姓应的,还是一家人。静王老千岁年逾九十,又在青留观出家多年,早已根基尽失。”
“当年秦淑妃如何?会咬人的狗都不叫!最怕就是这些你看不上眼的人,背后反咬一口,那才要命。对了,吴奕最近可有动静?”
“平阳王在西州深居简出,平日采桑种田,结交的都是当地佃户。老奴派人仔细查过那些农户,未见异常。年前北边曾送来些皮毛、乳酪和野味给如太妃,入关时都是老奴亲自查验,并无甚特别之处。”
“给哀家盯紧了,希望他们母子安分守己,莫要乱了分寸。哀家这个妹妹自小心就大,三岁看老。若不是碍于她北胡的身份,岂能容她至今?”
“太后放心,老奴自会留意。”
“你办事,哀家放心。朝政有皇上和大臣们操心,哀家替他把好后宫,便是天下太平。如今大吴内忧外患,北胡近日又在边境调兵,战事一触即发。那个北胡世子也要看紧,必要时拿下,或可有用。”
“喏。”
叙话间,天色渐暗。月娥眼角泛红地从外归来,一身浓烈香火气。她向应太后请安告罪,太后并未责怪,只问了几句月华庵屋顶可曾修葺,嘱咐莫让积雪压垮屋檐,若人手不足可带内侍同去,银钱不够尽管从私库支取,无需记账。
月娥一一回禀,说候正司已拨钱派人修缮。应太后与刘尚对视一眼,满意颔首。
与此同时,云依依仍在苦等彩月归来。她不知彩月已被张廷派人看管,失去最后一个依靠,心中越发空荡。她试着寻到汀芷园,却被护院拦在门外,连穆晏都未见着。寒风中苦候一个时辰,天上又下起冷雨。未带雨具的云依依无处躲避,却仍痴痴站在檐下,不愿离去。
角楼上,于汀椒与连玟妡远远望见雨中瑟缩的身影,心知若让穆晏得知必生事端,便吩咐门房不必通报。于汀椒命春兰取来野鸭毛斗篷和十贯钱,让秋蕙送去给云依依,并告知苏牧辞已离京,望她死心早归。
云依依却谢绝了这份好意,朝着角楼方向深深一躬,转身落寞离去。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单薄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凄楚。于汀椒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唏嘘,却也只能做这棒打鸳鸯之人,吩咐下人对此事守口如瓶。
雨水如断线的珠帘,密密匝匝地敲打着青石板路,溅起冰冷的水花。云依依独自踯躅在末禹巷中,绣鞋早已被积水浸透,每一次抬脚都沉重无比。鞋尖不慎卡在石板缝隙中,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稳住身形后,却连拔出鞋子的力气都仿佛耗尽。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身躯,那身素罗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瘦弱的轮廓,寒意如针般刺入骨髓,让她不住地颤抖。鬓边绢花,早已不知被雨水冲落何处,徒留几缕湿透的青丝黏在滚烫的脸颊和颈侧。她的意识在寒冷与高热间浮沉,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晃动,耳畔唯有哗哗的雨声和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
“阿牧…阿牧你在哪儿…”她无意识地喃喃,声音嘶哑微弱,被淹没在滂沱雨声中。失去最后依靠的空茫和恐惧,比这冬雨更彻骨。她试图回想苏牧辞的笑脸,回想那份唯一的温暖,却只觉得心头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就在她视线模糊、几乎要支撑不住软倒在泥水里时,一声焦急的呼唤穿透雨幕传来——
“姑娘!哎呦,可算找到您了!”
巷口,福熙楼的一个伙计撑着油纸伞疾奔而来,脸上写满了如释重负。他是云祥得力的手下,奉命寻人已久。眼见云依依这般狼狈凄惨的模样,他心头一紧,慌忙将手中油纸伞全力倾向她头顶,顷刻间自己的半边身子便被雨水淋透。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您怎么淋成这个样子了!”伙计惊呼,眼见那身素罗裙湿透贴服,显露出过分消瘦的身形,他立刻非礼勿视地别开眼,同时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鸦青粗布大氅,不由分说地裹住云依依冰冷发抖的身子。大氅上带着伙计的体温和些许汗气,此刻却成了救命的暖意。
“快!快上车!奶奶在家都急死了!”伙计搀扶着她几乎虚脱的身体,半扶半抱地将她引向停在巷口的马车。
云依依已无力挣扎或回应,任由对方将自己扶上车厢。车内比外面暖和些许,但依旧寒意森森。她蜷缩在角落,厚重的鸦青大氅包裹着她,却止不住那从身体深处透出的冷颤。湿透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难受至极。
马车启动,车轮碾过积水坑洼,颠簸前行。车厢摇晃,溅起的水声哗啦啦响个不停。云依依在这颠簸中愈发难受,头痛欲裂,浑身酸痛,冷热交替的感觉让她止不住地打起喷嚏,一个接一个,牵动着酸软的四肢百骸。脸颊烧得绯红,呼吸也变得灼热急促,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伙计坐在对面,看着她这般模样,心急如焚,却又碍于身份不敢贸然探试她额头的温度,只能不断催促车夫:“快点!再快点!没看见姑娘病得厉害吗!”
车夫连连应声,挥鞭策马,马车在雨幕中加速疾驰,轮毂激起更高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