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内,阴湿的空气凝滞如铁。
李桇领斜倚在斑驳的墙边,目光冷冽地听着王深宣读自己的罪状。听到不耐处,他漫不经心地舒展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从高窗射入的一缕微光。他生就一副绝世容貌,这般慵懒姿态若换作他人,或可称得上赏心悦目;但于他,却只令人胆寒,毕竟无人能看透那抹讥诮浅笑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血腥杀意。
他这般姿态,连久经沙场的王深也不禁心生寒意,诵读间竟磕绊了一下,顿了顿,轻咳一声方继续读完。
“念完了?”李桇领挑眉反讽,“王尚书,这是谁的文笔?倒有几分词采。不过杀人便是杀人,写什么‘然不知悯于天道,敢悖于天常,残杀士族,兹伤国典’?”他嗤笑一声,“本世子是北胡人,伤了你吴国哪门子国典?”
“狂悖!真乃狂悖之徒!”王深怒道,“我大吴子民岂容尔等残虐,自是伤我国国典!”
“哦?”李桇领语气平淡,字字却如刀锋,“你们吴国被我北胡残虐的还少么?你们的定宗如今还在离京忍饥挨饿,连景宗做王爷时的王妃白惜容,都在我们可汗胯下承欢;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如今都在当牛做马。现在你王深竟与我谈吴国国典?自古弱肉强食,你倒说说,是本世子该依你吴国之典,还是你们该遵我北胡之典?问问自己,究竟谁是主,谁是奴!”
一席话说得王深哑口无言,狼狈而逃,连最后一丝体面都难以维持,只得原样禀报景宗。
景宗盛怒之下,以办事不力之名杖责王深一百,却对李桇领无可奈何。此时北胡使臣已抵建安,以送还八皇子与白惜容为由,要求释放李桇领。此二人皆非景宗愿见,却又不能直言拒绝。本想给李桇领下马威再行和谈,迫使纪王重新权衡,未料反遭讥讽,天子尊严扫地。
况且北胡大军压境,西线连破青连关、并州等城,直逼建安城外。而在柘州的李鼎犴率领三十万吴军精锐,被异金术猊围追堵截,仓皇逃窜。越过虎跳山时,精锐折损过半,残部逃入宛州城时连马都骑不稳,伏在马背上瑟瑟发抖,引得迎候百姓哄笑不止。笑过后,却是对未来的深切忧虑,怎能将身家性命托付这等草包?城中富户连夜举家逃亡,三日后宛州十室九空,李鼎犴只得下令封城,强留住最后十分之一的百姓。
景宗又命新任镇北大将军纪鹏举按兵不动,驻守建安百里外的马家渡。恰此时纪鹏举老母病逝,他因丧母之痛与景宗优柔寡断而急火攻心,目疾复发,视物模糊。遂上书以疾请辞,扶灵柩回麓山安葬,并乞守丧三年。景宗应允。
正月十三,纪王使臣额尔蒙觐见景宗,呈上亲笔信商谈议和,要求景宗嫁皇女与世子李桇领结亲,北胡即可退兵。
大殿之上,瞻亲王披发闯宫,被早有防备的李鼎虢拦下,不容分说堵上嘴塞进软轿,抬往御书房。
瞻亲王双目赤红,呜咽不止,李鼎虢再三安抚,强调和谈事关大局,更以瞻亲王府二百余条人命相胁。瞻亲王见景宗以家族性命要挟,愤然垂首,再不言语。
半晌,他示意松绑。李鼎虢见其似已平静,便依言而行。松绑后的瞻亲王叫停轿子:“不劳相国远送,出宫的路本王认得。今日是吾儿头七,本王请了水陆法会超度亡魂,不便叙旧,告辞。”
望着瞻亲王远去时略显佝偻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孤寂的长影,李鼎虢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一旁小太监笑嘻嘻地逢迎:“还是相国厉害,三言两语就劝回了瞻亲王。”
李鼎虢冷睨一眼:“你懂什么?走吧,回宫复命。”
当日,李桇领被送回班荆馆。刚入门,便被哭哭啼啼的闵月一把抱住:“世子可骗苦了我!既知有埋伏,为何不与我同走水路?明知我粗心,还塞锦囊在袖兜里,若丢了,我在岳昜城岂不抓瞎?怎知要去库勒营找李将军?”
李桇领被吵得心烦,扒开八爪鱼似的闵月,将赫衡推到她面前,面无表情道:“我乏了。让赫衡解释,叫额尔蒙来我房中。”说罢进屋,“嘭”地关门。
闵月瞠目结舌地转向赫衡,见他肩绑绷带,大惊失色:“你受伤了?严重吗?阿虎鲁呢?莫非他…”见赫衡愁眉苦脸,她自觉猜中,嚎啕大哭:“他真死了啊!都怪他傻,蹴鞠时数他最笨,满场转圈吃土,球都摸不到…”
赫衡失笑:“死活与蹴鞠何干?”
“怎么无关?人笨就是笨死的!”闵月泣不成声,仿佛阿虎鲁真已去世。
其实阿虎鲁腹伤未愈,仍在医馆休养,故未随行。而赫衡存心试探闵月心思,眼神制止欲言的护卫,故作匆忙欲走。
闵月急扯他胳膊:“你们都不理我!不告诉我为何丢我一人,连阿虎鲁埋哪儿都不说,我就这般不值得信吗?”
赫衡驻足,因闵月个子不高,他的猛然站住,闵月不备,一头撞到赫衡的胸口,撞击力虽然不大,也使赫衡不禁微微皱眉。他低头淡淡道:“世子让你独走水路,是为护你周全;塞锦囊是因知你袖中常藏吃食,必能发现;让你去库勒营找李朝玉,自是为保你安全见到纪王,解世子之困。”
闵月听的是连连点头,觉得有理。李桇领算无遗策:买通吴国主和派出城,却知必遭爱国之士阻拦。自己成为最大目标,安排闵月水路既保其安全,又可送守备图与纪王,更为防乞也落井下石,毕竟有纪王周旋,方能自保。
然百密一疏,云依依成了最大的变数。若非耽留建安延误行程,正中乞也下怀,被连参数本“耽于美色、延误军机”,惹得贺嶱大怒。若非纪王及时补救,李桇领恐已成弃子,任其自生自灭,又何来贺崑派额尔蒙出使议和。
“可我还是晚了…阿虎鲁都死了,你们生我的气,也是应当。”闵月捂脸蹲下痛哭。
“哭什么!”赫衡几乎是在厉声质问,“平时你不是经常说对他厌烦至极?他死了岂不正好!”
“谁厌烦他了!”闵月猛地抬头,带着哭腔反驳,眼泪却掉得更凶,“在一起这么久……要死也得死在一块儿!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赫衡偷觑她一眼,见她真伤心了,便轻声试探,“他对你的心思,连世子都看得出。只是你……明白自己心思吗?”
“我…我也是刚明白自己心思。”闵月懊悔得直跺脚,“若知他死得这么快,出发前定告诉他了!”她一抹眼泪,斩钉截铁道:“带我去见他最后一面,让他灵魂听听也好!”
一旁护卫再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死死低头抿住唇,脸憋得通红,暗中死掐自己大腿。
闵月正欲发作,赫衡已抬手示意。他不再戏弄,指了指那护卫:“让他带你去见活的阿虎鲁。”
闵月方知受骗,却顾不得计较,当即欢天喜地拽着护卫就往医馆跑。
出班荆馆百步,便见“桂一堂”的幡旗。坐诊大夫郭珍虽身着汉服,实为北胡移民,在南吴生活数十载,言行早已与汉人无异。
彼时郭珍正为阿虎鲁配药,未看清来人,便被闵月一把揪住衣襟提了起来:“阿虎鲁人呢?”
郭珍慌忙指向西厢房,生怕耽搁半分,自己就要多受一分罪。闵月松手奔入,只见阿虎鲁浑身缠满白布,躺在床上。她心疼得泪涌而出,一下子扑入他怀中,连声埋怨。
本昏沉欲睡的阿虎鲁睁眼见是闵月,顿觉伤痛全无,心花怒放。佳人在怀,却手指僵直,不知所措。闵月索性抓过他手臂环在自己腰上,整个人伏在他胸前絮絮诉说牵挂。
纵使闵月碰到伤口,痛得阿虎鲁龇牙咧嘴,他也强忍下来,心里甜如蜜糖,甘之如饴地承受这份“沉重”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