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乐仪楼的万凰阁顶,李桇领一袭绛色暗纹云锦长衫临风而立,身如孤松独立于塔尖之上。那绛色在日光下流转着暗金光泽,隐约可见云纹浮动。
他向来不喜艳色,平日只着玄黑褐青,今日这身盛装着实罕见。原是闵月那丫头见主子连日愁眉不展,暗中嘱托了绣云阁最好的绣娘,比照着赫衡的身量连夜赶制的。那从不沾女红的姑娘,连他的尺寸都量不来,却偏要逞这个强。
若叫往日与他交手过的将领瞧见,定无人敢信——冷面心狠的刑阎罗竟会身披艳色。此刻他墨色长发以一根白玉簪松松挽就,余两缕云鬓垂落颊边,随风轻拂过棱角分明的侧颜。日光倾泻在他挺拔的身形上,绛衣墨发,衬得那双总是寒星般的眸子竟也染上几分暖意。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倒不如说是寒刃淬朱砂,冷玉染胭脂。
今日他更像一颗朱砂落眉间,登高舞剑,只为遥贺云依依归家之喜。
忽然街上传来一阵喧哗。不知是谁先惊艳地呼了一声:快看万凰阁顶!过往行人纷纷驻足仰首,很快便聚起一片人潮。卖糖人的老翁忘了转动手中的竹签,浣衣归来的少女挎着的木盆滑落在地,连匆匆赶路的书生也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虽看不清塔顶男子真容,但那红衣仗剑的飒沓风姿,已足以教人目眩神迷。只见他红衣胜火,长剑如霜。清风拂过,衣袂飘飘。若战神临世,丰神潇洒,器宇不凡。
女子们看得痴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这是哪家的公子?
莫非是天上的仙人下凡?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扯着母亲的衣角,声音软糯:娘亲,这个哥哥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呢!
而李桇领却只凝望着远方章平公主府的方向,红幔彩帏在风中轻扬,恍若伊人裙裾翩跹。他想象着云依依今日的笑靥,是否还如初见时那般澄澈?心中默念:“依依,常恨关山千里难见卿,而今不过千步之遥,却依旧似隔万重山。”念及此不由苦笑,“幸而未教她听见,否则又要笑我东施效颦了。”
他倏然振腕出剑,掩日剑应声出鞘,寒光乍现间,但见剑尾系着六尺素绸迎风展开。那素白绸面上以银线满绣祥云纹,日光流转间泛起粼粼微光,绸首处却以青绿丝线精心绣着杨柳依依四字,字迹婉约中透着几分孤傲。
清风徐来,素绸翩然舒展,宛若九天垂落的云练。他以白日为心,拂剑朝天之势气吞山河。俯腰横剑时,剑光如白虹贯日,长啸声破空而起,似要荡尽万里长风。剑招快如流星追月,瞬息之间已变换数式,残影缭乱叫人目眩神驰。
腾挪闪转间,身姿飘忽似流风回雪,时而如蛟龙出水凌空翻腾,时而如孤鹤掠地惊起寒潭。每一招都凌厉如电,却偏偏带着几分诗意的洒脱。素绸随剑势舞动,似流云入远岫般缥缈,又如轻烟薄雾般空灵,在刚猛剑意中平添几分潇洒飘逸。
剑尖挑起千重银浪,素绸卷起万缕清风。忽而剑势如暴雨倾泻,绸缎却似柔柳扶风;忽而剑招若雷霆万钧,素绸仍作流云舒卷。
这景象,果然绝美!
赫衡原本斜倚朱柱,双目微阖,正享受这难得的半刻清闲。檐角风铃轻响,差点就要将他送入浅眠,却被楼下愈来愈响的喧哗骤然惊醒。
他蹙眉向下望去,只见乐仪楼下已围得水泄不通。一群珠翠满头的妇人对着塔尖指指点点,个个伸长了脖颈,眼中放光,嘴里还不住地啧啧称奇。更有几个大胆的,竟掏出绣帕朝着塔顶挥舞。
真是......赫衡无奈摇头,唇角扯出一丝苦笑,明知你不喜热闹,偏惹来这许多桃花。
忽然他身形一动,玄色南吴外衫应声而落,露出内里北胡式样的赭色短袄。抱剑腾空而下,落地时竟未惊起半分尘埃。他故意晃着步子走到人前,腰间弯刀与玉佩相撞,诸位娘子请看真切了──他声调拖得老长,拇指摩挲着剑鞘上狰狞的狼头图腾,我们北胡儿的英姿,可比你们南郎君够味儿?听说你们南人男子都是粉捏的面团子,碰一下就碎。说着突然拔刀出鞘半寸,寒光乍现,要不要随我去北胡草原耍耍?保证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男儿气概!
他双手一摊,歪着头露出个痞气的笑,眯着眼将众人扫视一圈。几个站在前面的妇人吓得连连后退,有个胆小的甚至打翻了手中的果篮。
此招果然立竿见影,方才还挤作一团的人群顿时如潮水般退散。如今的南吴人,谁不曾听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泰德之耻。那些被掳走的贵女们如何受尽屈辱,如何在牵羊礼中赤身披帛,如何在献乳礼中受尽凌虐。北胡人在说书人的口中早已化作青面獠牙、生啖人肉的妖魔,成了深闺梦中惊坐起的梦魇。
可今日亲眼所见,却叫人大为震惊。那两个北胡男子非但不似传闻中那般可怖,反倒一个如烈酒般炽热夺目,一个似寒刃般冷峻逼人。他们身形挺拔如山间猎豹,眉目间自带一股南吴男子少有的野性,那双深邃的黑眸仿佛能穿透人心,叫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偷觑。
几个未出阁的姑娘躲在巷口,忍不住又探出头来偷看。绢帕掩着绯红的面颊,眼中既惧且慕。有人轻声叹息:这般俊朗的人物,怎偏偏是北胡人呢?更有人痴痴地想:若能觅得这般英武郎君,又非敌国之人,该是何等完满的人生。说书人的话语,果然信不得全。
李桇领收剑凝立的刹那,耳廓微动,已捕捉到右侧破空之声。他身形纹丝未动,只从容抬手,二指轻拈间已将来物截于颊侧半指之处。却见是一片青翠竹叶,叶面上以行书镌着一行小字:城北武王庙,墨迹犹湿,显是方才写就。
他倏然抬眸,恰见一道青色身影如孤鸿掠影,在远处檐角一闪而逝。那身法起落间竟不惊动片瓦,轻功修为已臻化境。李桇领眼底寒光微闪,当下也不唤赫衡,身形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转眼已追出数丈之远。
赫衡在楼下看得分明,却因未得主令不敢擅自相随。眼见人群渐散,他掂了掂怀中剑鞘,转身往长街另一端行去──是该去桂一堂瞧瞧阿虎鲁那小子了,也不知闵月可伺候的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