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十六年春正月,景宗亲飨太庙,奉上册宝,增建国子监太学,诏令二月壬戌复兼试进士经义诗赋。圣旨一下,各地学子纷至沓来,建安城客栈掌柜们每日应接不暇,繁华景象若吴初之盛。
除夕夜,苏牧辞携云依依守岁至初一的子时二刻,众人方歇下。寅时便被连绵不绝的爆竹声闹醒,彩月怕云依依起早头疼,柔声劝她再睡片刻。
还未合眼,便听门外穆晏急切拍门:“彩月,彩月!快伺候你家姑娘起身,公子要带我们去相国寺赏梅上香呢!”
彩月恼得外衣都没披,开门吼道:“那梅日日赏,也没见上面长出什么稀罕物来,有什么好看?相国寺的头香又轮不到你,什么时候上又有什么区别?我家姑娘一夜未睡,才闭上眼就被你闹醒,不去不去!”
一番话说得苏牧辞都觉有理,也心疼云依依,正欲吩咐彩月好生照顾,却听见云依依在内轻声唤他。苏牧辞走进内室,见躺在床上犹带睡意的云依依慵懒模样,忍不住俯身细看。云依依撒娇地撅起嘴,双手环抱他的脖颈,将芳泽送上。
彩月自觉地退出门外,将门带上。穆晏适时大献殷勤,从兜里掏出个翡翠簪子双手奉上。彩月满心欢喜,却故作嫌弃:“我一个粗使丫头,哪里戴得了这玉器首饰?还不如送把木梳子实在。”
“若你不喜欢,我扔了它便是。”穆晏作势欲丢。
彩月以为他当真,一把抢过插到头上,嗔怪道:“就知道败家!”
穆晏知她喜欢,开心不已:“我家公子也说这个簪子好,是他帮我挑的。”
“下次若是你亲自选的,什么样的物件我都喜欢,懂吗?”
“好嘞!下次我一定自己挑给你!”
彩月被穆晏一脸憨态逗乐,轻笑道:“傻样。”
这厢苏牧辞与云依依温存片刻,商量着去街市游玩,云依依唤进彩月帮自己梳洗。半晌后,只见她身着银丝百蝶穿花粉色云缎袄,外罩月牙白银鼠对襟长衫,下着海清碎花洋绉裙。青丝绾成同心髻,以鹅黄色丝带点缀,簪上六朵玉梅绢花,耳佩珍珠,显得娇俏可人。苏牧辞则是一身青色长衫,银线绣着竹叶暗纹,头戴白玉冠,腰间系着碧色寒翠八宝长穗宫绦,足蹬青缎流云靴,衬得眉眼如画,皎如白日辉光。这一对璧人走在建安城大街上,引得行人驻足观望,啧啧赞叹。
苏牧辞见街市上男子投来垂涎目光,厌恶地蹙起眉头。他拉起云依依的手走到面具摊前,选了个傩婆面具,拿在手中把玩。云依依了然他的心思,也不介意那面具丑陋,戴在脸上笑问:“阿牧,我戴这可好?”
苏牧辞笑道:“今儿个你便是傩婆,我便是傩公。”说罢也取了个白色傩公面具戴上。虽说面具做工差强人意,戴在他二人脸上却别具风致。少了浪荡子弟的围观,苏牧辞很是满意。
彩月不禁皱了皱眉。穆晏以为她也想要,返身买了他自认为最好的两个青面獠牙面具,兴高采烈地让彩月挑选。看着那歪嘴斜眼的可怖面具,彩月冷冷一笑道:“放心,我和我家姑娘不同。她不戴面具有人看,我是戴了这面具才有人看。”
穆晏低头摆弄面具,不停嘟囔:“不好看吗?我觉得挺好啊……哎,彩月你等等我!”
看着二人斗嘴逗趣,云依依笑道:“阿牧,你觉不觉得他们二人的相处才是有趣?每日斗嘴,互相逗乐。”
苏牧辞捏了捏云依依的柔荑,反问道:“所以咱们两个的相处便是无趣?”
“阿牧,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是我拖累了你,让你每日为我的事奔波。我们之间的话题永远都是我的事,我是怕你会厌倦。我想让你开心,最近你笑得都少了。”
苏牧辞笑着搂住她的肩:“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我遇见你之后,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又不是穆晏,你也不是彩月,若我二人和他们一般,岂不是疯癫了?”
“阿牧,你对我真好。”
“来了这么久,我说带你去稻香斋都没办到。今儿个正好过年,不若带你去买糕,如何?”
云依依欣喜点头,却不知旁边醉月轩乐馆的角楼上,有一道目光始终追随着她。
醉月轩是建安城最大的乐馆,风亭水榭,朱阁青楼,内中不分昼夜,灯烛通明,花铺满地,管弦度曲,宝钗贳酒。
此时李桇领独自凭栏,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窗外熙攘街市上,那对戴着傩面的璧人格外醒目。他看见苏牧辞为她细心整理面具系带,看见她仰头时眼中流转的星光,看见他们十指相扣时指尖缱绻的温柔。
赫衡静立身后,顺着世子的目光望去,心下了然。他轻声道:“世子若想见云姑娘,属下可……”
“不必。”李桇领打断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是上好的梨花白,入口清冽,却化作喉间一团苦涩。“你看她笑得多开心。”他语气平淡,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粉色身影,“在北胡时,我从未见她这样笑过。”
赫衡沉默片刻,道:“云姑娘毕竟是在南吴长大的。”
“是啊……”李桇领自嘲地笑了笑,“这里才是她的家。”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个卖糖人的老翁不小心撞翻了摊子,晶莹剔透的糖画碎了一地。老翁手足无措地蹲下身,看着满地狼藉满面愁容。
云依依见状,轻轻拉了拉苏牧辞的衣袖。苏牧辞会意,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老翁手中,温声道:“老伯,这些我们都要了。”
老翁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太多了……”
云依依蹲下身,帮老翁捡起尚未损坏的糖人,柔声道:“老伯收下吧,大过年的,图个吉利。”
傩面掀到额际,露出清丽容颜,她仰头对苏牧辞展颜一笑,眼中仿佛盛满了星光。
李桇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剑眉紧蹙。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若是当年没有那场变故,若是他早些找到她,此刻站在她身边的是不是就会是自己?可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若是”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