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血腥气被春风渐渐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泥土翻新、草木萌发与紧张秩序的气味。《天熙安民诏》的颁布,如同甘霖洒落久旱之地,迅速抚平了关中大地最表层的恐慌。街道上的尸体已被清理,店铺战战兢兢地重新开张,逃入山林的百姓在得知“赦免”、“免赋”等政策后,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回归故里。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未央宫,宣室殿。
韩信并未沉醉于征服者的荣光,而是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简牍之中。关中各郡县的户籍、田亩图册、府库清单、官吏名录……这些枯燥的数字与文字,才是真正接管这片土地的钥匙。尉缭、蒯彻、召平、陈婴等重臣亦日夜忙碌,将朝议定下的方略一项项落实。
“陛下,”蒯彻指着几卷摊开的简册,眉头微锁,“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之地,田亩册籍混乱不堪,隐田、诡寄之事,恐比颍川尤甚。许多田产名义上归属伪汉勋贵或已逃亡的宗室,实则被地方豪强实际掌控。我等推行度田,恐触及其根本利益。”
尉缭子沉声道:“此乃必然。关中乃秦、汉根本,豪强势力盘根错节,且多通武事,非颍川可比。需以雷霆手段,立威于前,再辅以怀柔,分化瓦解。”
韩信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渭河漕运的报告,目光锐利:“立威需有靶子。可有跳梁者?”
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王瑕适时上前一步,声音平静无波:“回陛下,麦风司已初步厘清数家。其中,以渭南栎阳的田氏、杜县的杜氏,最为跋扈。此二家不仅暗中串联,抵制官府清查田亩,更散布流言,言我麦军乃南蛮过境,劫掠一番便会退走,蛊惑人心。田氏府中,更疑似藏有伪汉郎官以上级别的逃亡者。”
“哦?”韩信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藏匿伪汉余孽,抗拒新朝国策……很好。便以此二家,祭我天熙新政之旗。”他顿了顿,下令道:“栾布!”
“臣在!”卫将军栾布出列,他因坐镇彭城并未参与关中决战,但在整肃内政方面手段酷烈,正是执行此类任务的最佳人选。
“朕予你一千禁军精锐,持朕节钺,会同御史中丞府及麦风司得力干员,即刻奔赴渭南。查抄田、杜二族,所有抵抗者,格杀勿论。主犯及藏匿之伪汉余孽,锁拿回京,公开审判,明正典刑!其家产,充入国库,田亩,即刻分予当地无地佃农!”韩信的指令清晰而冷酷,不带一丝犹豫。
“臣,领旨!”栾布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躬身接令,大步离去。殿中众臣皆感到一股寒意,深知皇帝这是要以最直接的方式,在关中这片土地上打下麦朝的烙印。
处理完这桩立威之事,韩信的思绪转向了更长远的规划。他站起身,对尉缭与蒯彻道:“整肃吏治、度田编户,非一日之功。太尉,丞相,随朕出宫一行。”
“陛下欲往何处?”尉缭问道。
“渭水之南。”韩信目光越过殿门,望向南方那片视野开阔、地势高亢的平原,“朕欲亲眼看一看,墨雪与丞相府勘察的,未来新都之址。”
……
车驾出咸阳,南渡渭水。春日的关中平原,沃野千里,虽经历战火,但生命力顽强的禾苗已开始破土,点缀着些许新绿。韩信拒绝了庞大的仪仗,只带着尉缭、蒯彻、数百精锐护卫以及必要的向导,轻车简从。
登上渭河南岸一处名为“龙首原”的高地,视野豁然开朗。北望,渭水如带,咸阳城郭隐约可见;南眺,终南山峦起伏,如屏如障;东、西两侧,地势开阔,河流纵横。
墨雪早已在此等候,她身着便于行动的工师服,脸上带着些许烟尘之色,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指着脚下这片土地,向韩信介绍:
“陛下请看,此处龙首原,地势高亢,俯瞰渭水,既无水患之忧,更有制高之利。依堪舆之术,背山面水,乃藏风聚气之所。其地土质坚实,便于营建。更关键者,”她引着韩信向南走了几步,指向几条蜿蜒的河流,“有沣、滈、潏、涝诸水环绕,水源充沛,漕运便利。若引水入城,可解决宫苑、民居、工坊用水,亦能构筑城防水系。”
她又展开一幅粗略的草图:“臣与丞相府属官初步商议,新都可依天象、地势规划。宫城可置于龙首原北麓,象征北辰居所。皇城、衙署环绕宫城。郭城则向东西南三面展开,棋盘状划分里坊,设东西二市。道路笔直宽阔,便于车马通行,亦利于……城防调度。”她最后一句,意有所指,显然是考虑了未来可能的军事防御。
韩信仔细听着,目光沿着墨雪指引的方向扫视,脑海中已然勾勒出一座宏伟帝都的轮廓。他微微颔首:“选址甚佳。规划亦颇有见地。墨卿,营建如此大城,需多少民力、物力、时日?”
墨雪沉吟片刻,肃然道:“陛下,此乃千秋功业,不可急切。若欲初具规模,至少需征发民夫十万,耗时五年以上。若求尽善尽美,非十数年、数十万民力不可。且需巨木于南山,取石于北山,烧砖制瓦于近郊,所耗钱粮,恐以亿万计。”
蒯彻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开口:“陛下,墨侯所言不虚。然,如今天下初定,关中疲敝,山东亦需休养生息。骤然兴起如此浩大工程,恐……恐民力不堪,怨声载道啊!不如暂以咸阳为都,稍加修葺,待国力充盈,再议迁都之事。”他代表的是淮泗元从派的普遍担忧,深怕帝国重心西移,会损害他们的既有利益。
尉缭子却持不同意见:“丞相之忧不无道理。然,咸阳乃秦旧都,宫室虽存,然格局已定,且带有暴秦遗风,于新朝气象不合。关中形胜,沃野千里,四塞之地,诚帝王之业也。定都于此,方能真正掌控天下,威慑四方。营建新都虽耗资巨大,然可分阶段进行,以工代赈,亦可吸纳流民,稳定关中。长远来看,利大于弊。”
两位重臣,一个务实求稳,一个着眼战略,观点截然不同。
韩信沉默地望着脚下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良久,才缓缓道:“丞相所虑,乃眼前之实;太尉所谋,乃万世之基。朕意已决,新都,必须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然,非一蹴而就。墨雪。”
“臣在。”
“朕命你即刻开始,先行规划设计。首要者,并非宫室殿宇,而是道路、排水、城墙基址!朕要的,是一座不会内涝、交通顺畅、防御坚固的城!宫室可简,民坊可缓,但此三项基础,必须牢固!所需工匠、物料,你可先行筹备,具体征发民力之时机与规模,待朕与丞相、大司农详细核算国库、民情之后,再行定夺。”
这是折中之策,既表明了迁都的坚定决心,又考虑了现实困难,将工程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墨雪眼中闪过钦佩之色,深深一拜:“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蒯彻见状,知皇帝决心已下,且已考虑民力负担,便不再强谏,只是心中暗叹,知道回去后需与召平仔细筹划钱粮用度了。
就在韩信于龙首原规划帝国未来蓝图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阴山脚下,一支骑兵正在苍茫的草原上呼啸而过。马蹄践踏着初春的嫩草,卷起阵阵烟尘。
为首一员将领,身形魁梧,面色精悍,正是受封代王、为麦国镇守北疆的彭越。他勒住战马,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复杂。
一名心腹将领策马靠近,低声道:“大王,韩信已克咸阳,伪汉覆灭。如今他称帝关中,声势正盛。我等……日后当如何自处?”
彭越冷哼一声:“如何自处?他韩信能做皇帝,老子替他守着这苦寒之地,防备匈奴,难道就该永远俯首称臣?”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听说,他在关中正大力推行什么度田令,清算豪强……你说,若是北地有些许流言,说麦皇帝下一步就要削夺我等这些异姓王的兵权和封地,会如何?”
心腹将领心中一凛:“大王的意思是……”
彭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野心:“派人,去和匈奴那边的当户(匈奴官职)接触一下。不必承诺什么,只需听听他们的条件。另外,给荆楚的英布也去封信,问问他对这位新登基的‘天熙皇帝’,有何看法。”
“是!”心腹将领领命,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彭越眺望南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韩信啊韩信,你能打下关中,未必就能坐稳这天下。这水,还浑着呢!”
与此同时,荆楚之地,宛城王宫。
英布踞坐于虎皮王座之上,面前摆着韩信遣使送来的丰厚赏赐清单,以及对其攻克宛城之功的嘉奖诏书。清单上的金银珠玉、丝绸锦缎,数量惊人,足以显示麦朝的“大方”。
然而,英布脸上并无喜色,反而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将诏书摔在案上,怒道:“打发叫花子吗?老子替他打下了南阳重镇,就这点东西?还有,我儿英奎在彭城为质,说是侍卫陛下,实则囚禁!韩信小儿,欺人太甚!”
其麾下将领亦纷纷鼓噪:
“大王!麦军主力陷在关中,中原空虚,正是我用武之时!”
“不如联合彭越,共举大事!”
“再不济,也可向匈奴借兵,以成霸业!”
英布听着麾下的叫嚣,眼神闪烁不定。他野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韩信的迅速成功既让他嫉妒,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那份厚重的赏赐,在他眼中不是恩宠,而是羞辱和安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立刻造反的冲动,沉声道:“稍安勿躁!韩信刚灭伪汉,兵锋正盛,此时不宜硬碰。传令下去,加紧操练兵马,囤积粮草。派人密切关注关中动向,尤其是……韩信对那些伪汉降臣降将的处置,以及,他是否真的要迁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待到时机成熟……这天下,未必就姓韩!”
渭河南岸的春风,似乎也带来了北境和南方的丝丝寒意。韩信站在龙首原上,仿佛感受到了那潜藏在恭顺表相下的汹涌暗流。帝国的车轮虽然碾碎了最大的障碍,但前路上的荆棘与陷阱,似乎才刚刚开始显露。
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对身边的尉缭与蒯彻淡然道:“回宫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朕去处理。”
新都的基石尚未铺下,而巩固帝国根基的另一场无声战役,已然拉开了序幕。这不仅是与旧势力、地方豪强的斗争,更是与时间、与人心、与那蠢蠢欲动的四方野心的赛跑。天熙皇帝的宝座,坐得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