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战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不仅撼动着帝国的边疆,更悄然搅动了咸阳城内一些被遗忘角落的尘埃。随何与陈婴领了那份看似简单、实则千钧重的密旨后,深知此事关乎国运与朝局稳定,丝毫不敢大意。
御史大夫衙署深处,一间门窗紧闭、仅靠数盏青铜灯树照明的值房内,随何与陈婴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长案上,堆积如山的并非待处理的寻常政务公文,而是一卷卷以不同颜色丝带捆扎、标记着“伪汉逆产”字样的厚重卷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竹简特有的微涩气味,以及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
“陈中丞,”随何率先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的声音在狭小空间内显得格外清晰,“陛下之意,你我都明白。此非寻常擢升,实乃‘化敌为用’之险棋。一步踏错,恐生肘腋之祸。”
陈婴,这位以谨慎持重着称的御史中丞,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关于周勃的详细记录,那上面记载着其从沛县起兵到官至太尉的每一步,以及留县之战被俘后圈禁至今的种种表现。“随大夫,下官岂能不知?观此卷宗,周勃性情刚烈,灌婴骁勇难驯,审食其奸猾似鬼……此辈皆非甘居人下者。昔日高皇帝在时,尚需多方制衡,何况如今?陛下新朝初立,根基未稳,启用彼等,无异于饲虎于榻旁啊。”
随何目光锐利,他深知陈婴的担忧正是朝中大多数勋臣的想法。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中丞之忧,亦是随某之忧。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北疆十五万匈奴铁骑叩关,雁门旦夕可破。赵贲被阻,栾布迂回,柴武虽有小胜,却难解全局之困。我朝能将几何?你我心知肚明。且不说北疆,便是这内政百废待兴,钱粮转运,刑名律法,何处不需干才?光靠我等从彭城带出的老底子,捉襟见肘啊。”
他拿起另一卷关于冯无择的卷宗:“譬如此人,原汉治粟内史,掌管钱粮赋税近十年,关中、巴蜀仓廪几何,漕运利弊,无人能出其右。如今我大司农署诸公,虽忠心可嘉,然于此道,多是边做边学。若能使冯无择倾囊相授,或直接效力,于国于民,利莫大焉。”
陈婴沉默片刻,叹道:“道理下官明白。只是……人心难测。彼等家族、旧部、人脉盘根错节,万一心怀叵测,暗通款曲,或临阵倒戈,后果不堪设想。”
“故而陛下圣明,只令我等‘筛选’,而非‘启用’。”随何强调道,“筛选者,沙中淘金也。我等需立下标准,细细甄别。随某以为,首重其‘才’是否为我所急缺,尤以通晓北疆事务、善于理财治狱者为先。次观其‘性’,是否尚有忠义之心,或是否贪恋权势、家族牵绊甚重,可供拿捏。再次,需察其‘过往’,是与吕氏牵连过深,抑或是迫于形势依附伪汉,其间大有区别。”
陈婴闻言,神色稍霁,点头道:“随大夫思虑周详。如此,或可一试。当务之急,是北疆,故精通兵事、熟悉边郡地理者,当列首位。”
二人达成共识,便开始在这浩如烟海的卷宗中,进行一场无声的挖掘与评判。灯火摇曳,映照着他们时而凝神细读,时而低声商讨的身影。竹简翻动的沙沙声,成了这密室中唯一的伴奏。
随何与陈婴的工作细致而繁琐。他们不仅要看卷宗上的官方记录,还要结合麦风司提供的密报、以及一些降臣的口述,相互印证,试图勾勒出每一个候选人的立体形象。
周勃(甲上,将才,沉稳,或可用以镇边): “沛县人,与高皇帝同乡。起于微末,以军功累迁至太尉。长于治军,尤擅筑垒守城,作风严谨,不尚浮华。留县之战,其部抵抗最为激烈,被俘后亦未曾乞降。性情刚直近乎执拗,不善权变,然极重承诺,家族观念极强,其子周胜之等皆在掌控。评语:才堪大用,心最难服,若得效忠,必为柱石。”
灌婴(甲中,骁将,善骑射,或可用于突骑): “睢阳人,原为贩缯者,后追随高皇帝。骑兵统帅,勇冠三军,冲锋陷阵,锐不可当。性情粗豪爽直,易怒也易消,与周勃私交甚笃,常为其先锋。被俘后,曾多次咆哮囚室,然近半年来渐趋沉默。评语:悍将利器,用之得当可破坚锋,然需以恩义结其心,以威势慑其行。”
*审食其(丙下,幸臣,长于逢迎,机变): “沛县人,以舍人身份侍奉吕后,深得信任。为人圆滑,善于察言观色,处理琐碎事务能力极强,于后宫、宗室间关系网络复杂。然其品行有亏,依附吕氏,迫害刘氏宗亲及功臣,民怨甚大。评语:才具可用于阴私之事,然其心术不正,风险极高,暂不可用。”
*郦商(甲下,良将,擅长途奔袭,熟知代地): “高阳人,其兄郦食其为说客。郦商本人为将,多次随刘邦出征,参与平定燕、代等地,对北方地形、胡俗颇有了解,尤擅轻骑迂回作战。性情较周、灌二人圆滑,懂得审时度势。其子郦寄目前亦在押。评语:可用之将,以其子为质,或可驱策。”
刘揭(乙上,宗室,通晓政务,有名望): “前汉宗室,被封为侯。然素来与吕氏集团保持距离,在旧臣中颇有清正之名,对关中之地的政务、人事极为熟悉。性情温和,注重士人名节。评语:安抚旧族、稳定关中之可选人物,然其宗室身份敏感,需谨慎控制。”
*冯无择(乙中,能吏,精通粮秣转运、府库管理): “原治粟内史,执掌汉廷财政多年,对各地仓廪分布、赋税多寡、漕运线路了如指掌。性情谨慎小心,近乎怯懦,唯上命是从,然处理具体事务极其精细。评语:理财专才,置于合适位置(如大司农下属),可发挥巨大作用,且其性格易于控制。”
袁盎(乙下,文士,擅纵横,通晓礼法): “楚人,以慷慨敢言着称,曾为郎中,熟悉朝廷礼仪典章,亦有辩才。性情耿介,常不顾情面直谏,有时失于迂阔,不懂变通。评语:可为谏官或负责礼仪邦交,然需引导,避免其过于刚直坏事。”
晁错(丙上,文吏,深谙刑名律法,锐意改革): “颍川人,原为太子舍人,精研商鞅、韩非之术,主张强化中央集权,削夺藩王势力。文章犀利,思维缜密,然性情急切,手段强硬,树敌众多。评语:律法酷吏之才,可用于推行新政、打击豪强,然需严格约束,防其操切引发动荡。”
除了这些重点人物,他们还列出了二十余人的次级名单,涵盖了一些中层官吏、技术性人才等。最终,一份包含七名核心候选人及简要评语的密册,被小心翼翼地封存,由随何亲自呈送御前。
清凉殿内,韩信仔细翻阅着随何呈上的密册。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名字,每一句评语,久久不语。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随何与陈婴垂手侍立,心中忐忑。他们知道,这份名单递上去,就意味着将一个极其敏感且充满风险的议题,正式摆在了天子的案头。
“周勃……灌婴……”韩信的手指在这两个名字上轻轻敲击着,声音低沉,“确是难啃的骨头。尤其是周勃,刚直易折,让他低头,比打败他更难。”
随何躬身道:“陛下明鉴。此二人乃伪汉军方柱石,若能收服,不仅可得良将,更能极大瓦解前朝遗臣的抵抗意志,意义非凡。然其忠诚度亦是最难保证,需徐徐图之,反复试探。”
韩信又将目光投向刘揭、冯无择等人:“刘揭有名望,冯无择有实学,袁盎、晁错虽各有缺陷,却也各有专长。随何,陈婴,你二人筛选得颇为用心。”
“臣等不敢当,唯尽心王事耳。”二人齐声道。
韩信合上密册,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人才难得,尤其是我朝初创,百业待兴之际。伪汉立国虽短,然其能汇聚如此多的人才,亦非偶然。若尽数弃之不用,或圈禁至死,是朕之损失,亦是天下之损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北方那燃烧的烽火。“北疆战事正紧,此诚国家用人之际,亦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他们,也让天下人看到,朕之心胸,非局限于一家一姓之私仇,而是着眼于整个华夏安危、百姓福祉的契机。”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就依此名单,先行试探。记住,方式要巧妙,既要让他们看到希望,感受到压力,又不能显得我朝急于求人,堕了气势。首要目标,周勃、灌婴。其次,冯无择、刘揭。至于袁盎、晁错,暂缓一步。”
“臣等遵旨!”随何与陈婴精神一振,知道陛下已然下定决心。
数日后,咸阳狱。这里关押的并非普通囚犯,而多是如周勃、灌婴这等身份特殊的前朝重犯。虽无虐待,但高墙铁窗,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唯有日升月落,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周勃被两名面无表情的狱卒带出囚室时,心中已如古井无波。他习惯了这种毫无征兆的提调,或许是例行巡查,或许是又一次无意义的讯问。他甚至懒得去猜测,只是挺直了那依旧魁梧的身躯,跟着前行。
然而,他被带到的并非阴森的刑房,而是一处收拾得颇为干净、甚至摆着盆栽的独立院落。院中石桌前,坐着一位气度沉静、身着御史大夫官袍的文官——随何。石桌上,铺开着一幅北疆边境的简要舆图,上面以朱砂醒目地标记着雁门、云中、代郡等地。
这一幕,让周勃死水般的心境,骤然掀起了波澜。他瞳孔微缩,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周将军,久违了。”随何起身,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礼节性的客气,伸手示意对面的石凳,“请坐。”
周勃冷哼一声,并未依言就坐,只是如同一尊铁塔般矗立在那里,目光锐利地扫过随何,又落在那幅舆图上,声音沙哑而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何必弄这些虚情假意的场面?韩信……陛下又想玩什么把戏?”
他本欲直呼其名,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陛下”,这细微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
随何对他的无礼并不在意,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将军误会了。今日请将军来,非为审问,更非戏弄。实是北疆军情紧急,陛下忧心边事,知将军曾久镇北边,熟知匈奴战法,故特命随某前来,请教一二,听听将军的高见。”他再次指向舆图上的雁门,“匈奴十五万大军围城,雁门危若累卵,我朝援军被阻。将军以为,雁门尚能支撑多久?我援军,又当如何破局?”
“请教?”周勃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满是讥讽,“我周勃乃败军之将,阶下之囚,安敢在堂堂大麦御史大夫面前妄言军国大事?阁下莫非是来消遣于我?”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被那幅熟悉的舆图所吸引。雁门!那是他曾经巡视过、驻守过的雄关!那里的山川地貌,关隘险峻,甚至一些守将的姓名,他都依稀记得。李羡战死了?那个性情有些急躁,但守城还算稳健的年轻人……
一股混杂着痛惜、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作为军人,保家卫国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即便朝代更迭,即便身陷囹圄,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依然能牵动他最深处的神经。
他死死地盯着舆图,嘴唇紧抿,胸膛微微起伏,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说,还是不说?说了,是否意味着向新朝低头?是否对不起高皇帝?不说,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雁门陷落,匈奴铁蹄践踏同胞?
随何不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仿佛一位耐心的垂钓者。
时间一点点过去,院内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细微声响。
终于,周勃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他依旧没有看随何,目光牢牢锁在舆图上:“……雁门城郭坚固,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李羡虽死,若副将……若是王敦还在,凭存粮和城防,军民一心,坚守……二十日,或有可能。”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虚点在雁门周围:“匈奴人……攻城手段匮乏,其长在野战,在于来去如风。围城必缺……其主力,必置于东、南,以阻我援军。西面山势险峻,北面……或有可乘之机。”
他的手指移向云中、代郡方向:“柴武奔袭得手,证明其后方并非无懈可击。赵贲正面强攻,正中匈奴下怀,损失必大。栾布侧翼牵制……关键在于,能否让其感到真正的痛!比如……”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军人的狠厉,“再派精锐,不拘泥于焚粮,可直扑其马场!匈奴人以马为命根,失了战马,其势自沮!”
这番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不仅判断了雁门守军的极限,分析了匈奴的布阵心理,更提出了极具针对性的破局思路,虽然只是方向性的建议,却已显露出其深厚的军事素养和老辣的战略眼光。
随何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但他牢记自己的使命,继续深入试探:“将军果然洞若观火。若……陛下予将军兵权,令将军领兵前往,将军当如何施为?”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周勃耳边!
予我兵权?!
周勃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电光,狠狠刺向随何,带着难以置信、审视,以及一丝被深深触动、却又迅速被理智压下的悸动。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嗤笑,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自嘲:“呵……呵呵……兵权?阁下莫非忘了留县之败?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圈禁之囚,安敢望帅印?不必再探了!要杀便杀!”
他再次筑起了心防,但那瞬间的失态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并未逃过随何的眼睛。
随何知道,火候已到,过犹不及。他缓缓起身,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问。他对着周勃微微颔首:“将军之言,随某记下了。今日叨扰,望将军保重。”
在周勃被狱卒带着,转身走向院门时,随何用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周勃清晰听见的语调,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陛下曾于朝议时言道,‘凡有才能、愿为国效力者,无论前嫌,朕皆可予其机会’。北疆烽火连天,正是男儿效命之时。可惜,可惜了啊……”
周勃向外迈出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确实存在。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挺直如松的背影,似乎比来时,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挣扎。
随何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知道,今日这颗名为“希望”与“抉择”的种子,已经带着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周勃那看似坚硬如铁的心防之中。它是否会发芽,会长成何种模样,还需时日和更多的风雨来催化。
而同样的试探,也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方式,降临到名单上的其他人身上。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咸阳的暗处悄然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