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裹挟着血腥与焦灼,吹过苍茫的大地,也吹拂着咸阳城内那座刚刚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宅院。
就在周勃接下那封将他置于炭火之上炙烤的诏书后不久,一份来自雁门前线的军报,以近乎悲壮的方式送达咸阳。这不是通过寻常的驿站系统,而是由三名浑身浴血、仅存一口气的雁门守军斥候,拼死突围,穿越匈奴层层封锁线送出的。
军报并非写在平整的绢帛上,而是撕扯下的战袍内衬,以血混合着炭灰书写,字迹潦草而决绝:
“臣雁门郡丞王敦,泣血顿首百拜:自五月廿三遭围,迄今二十又七日。太守李公殉国,军民伤亡逾半,城垣多处崩坏,以血肉暂塞。存粮将尽,日食半飨,箭矢十不存一。然将士用命,百姓同心,犹自巷陌血战,毙敌无数。匈奴暴虐,城外积尸如山,然其势不减,攻势日亟。臣等自知城破在即,唯存死志,以报国恩。然雁门乃并州门户,一旦有失,胡骑南下,恐难遏制。泣恳陛下,速发援兵!若天不佑麦,臣等当为厉鬼,亦噬胡虏之肉!——雁门郡丞王敦,并残存将士三千七百五十九人,绝笔。”
这封血书被郎官颤抖着呈上时,清凉殿内落针可闻。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惨烈、不屈与绝望,仿佛带着雁门城头的硝烟和三千将士最后的怒吼,重重地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尉缭子老眼含泪,蒯彻扼腕叹息,连一向沉稳的随何也为之动容。韩信握着那血迹斑斑的布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座孤城在血与火中摇曳,却始终不曾降下的旗帜。
“王敦……好一个王敦!”韩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传朕旨意,若雁门得保,王敦擢升九卿,所有守城将士,抚恤加倍,立祠祭祀!若城破……朕必屠尽来犯之胡虏,以慰英灵!”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寒星般射向兵曹郎官:“赵贲部现在何处?栾布呢?柴武呢?告诉他们,雁门将士在用命!朕不要听任何理由,只要他们出现在雁门城下!”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着北疆的每一位将领,也透过这封血书,传递到了咸阳的每一个角落。
那道赦免其罪、令其献策的诏书,如同一把无形的锁,将周勃困在了一座更为精致的“心狱”之中。新赐的宅院比圈禁之地宽敞舒适许多,其子周胜之也被允许搬入同住,这确实是一种恩典,让周勃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看到了家人团聚、脱离囹圄的希望。
然而,书案上那空白的竹简,却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可以在院中练拳,可以翻阅一些允许送来的书籍,甚至可以与儿子简单交谈。但每当独处,那北疆的舆图,那雁门血书中描述的场景,便会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王敦……他记得那个沉默寡言、做事却极为扎实的副将。李羡战死了,现在是他,带着区区几千残兵,在对抗十五万如狼似虎的匈奴人!
“城垣崩坏,以血肉暂塞……”周勃仿佛能听到巨石砸在城墙上沉闷的巨响,能闻到血腥与焦糊的气味,能看到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刀光剑影中倒下。那是他曾守护过的土地和人民!
一种强烈的、属于军人的冲动,在他胸中奔涌。如何守城?如何利用地形?如何调配仅存的力量?如何打击匈奴的弱点?无数念头、策略在他脑中盘旋、碰撞。他几乎要下意识地抓起笔,将那些经验与智慧倾泻而出。
但,手伸到一半,便僵住了。
为谁而写?为韩信吗?那个击败他、摧毁了他效忠的王朝的敌人?献上策谋,助他打赢这场仗,稳固他的江山?那自己成了什么?沛县子弟的叛徒?高皇帝陵前的罪人?
深深的屈辱感和对旧主的愧疚,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手腕,让他难以落笔。
“父亲,”周胜之端着茶水进来,看到父亲对着空简发呆,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还在为那诏书烦心吗?”
周勃看着儿子年轻却带着忧色的脸庞,心中一阵刺痛。若非自己兵败被俘,儿子本该有更好的前程,何至于在此陪自己担惊受怕。新朝皇帝这一手,看似给了出路,实则将他,将整个周氏家族,都逼到了悬崖边上。
“胜之,”周勃的声音异常干涩,“若……若为父做些事情,能换得你平安,换得周家延续,你说……该做吗?”
周胜之沉默片刻,低声道:“父亲,孩儿不懂军国大事。但孩儿知道,雁门那里,也是我汉家子民。昔日父亲教导孩儿,军人职责,在于保境安民。无论……无论上面坐着的是谁,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总归是没有变的。”
儿子的话,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周勃心中厚重的迷雾。保境安民……是啊,他与韩信争夺的是天下,是权位,但雁门守军和百姓,他们守护的是家园,是生存的权利。匈奴,才是共同的、更凶残的敌人。
他想起了随何那句“无论前嫌,皆可予其机会”,想起了那封字字泣血的血书。或许,韩信要的,不仅仅是他周勃的低头,更是一种姿态,一种打破隔阂、共同应对外侮的姿态?
是夜,周勃书房内的灯火,亮至天明。
他终究未能完全说服自己效忠新朝,但他也无法坐视北疆生灵涂炭而无动于衷。一种折中的、复杂的情绪驱使着他。他提起笔,不再纠结于为谁而写,而是将自己代入到雁门守将的位置,以一个纯粹军人的视角,开始奋笔疾书。
他没有写任何歌功颂德或表忠心的话语,开篇便是直指核心的守御与破敌方略:
“臣前太尉周勃,谨奏:闻雁门危殆,心急如焚。勃不才,曾戍北疆,略知胡俗。今冒死陈策,唯望利于战守,解民倒悬,伏惟陛下察之。”
“一曰坚壁清野,固守待援。雁门虽残,然山势险要,可效仿……”他详细列举了如何利用残存城垣构筑纵深防御,如何分配仅存的兵力与物资,甚至具体到如何制作简易的守城器械,如何利用夜袭骚扰敌军,延缓其攻势。
“二曰疑兵之计,惑敌心神。可多置旗帜于西、北山巅,夜间多举火把,伴作援军已至状,乱其军心。另,可遣死士数人,乔装……”
“三曰援军协同,内外夹击。赵将军若至,切忌强攻硬打。匈奴围城,其营寨必有侧重。可先以精锐小股部队,伴攻其薄弱处,吸引注意,主力则……”他分析了匈奴可能的布阵漏洞,提出了援军如何与城内守军信号联络,选择最佳突破点进行夹击的方案。
“四曰断其根源,釜底抽薪。柴武将军游骑,当继续袭扰其后方,然目标需更明确。可寻其部落首领家眷驻地,或其祭祀圣地,攻其必救……”
他一口气写了整整十余卷竹简,事无巨细,将毕生与匈奴作战的经验,以及对雁门地形、敌我态势的理解,倾囊相授。其中一些计策,甚至颇为狠辣险绝,完全是从战争本身出发,不带任何政治立场。
当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已现出鱼肚白。周勃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不知道自己这番“献策”会带来什么后果,是会被采纳,还是被嗤笑?是能帮助解了雁门之围,还是加速了自己的灭亡?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作为曾经守护这片土地的军人,他做了此刻他认为该做的事情。这不仅是为了回应那道诏书,为了儿子的未来,更是为了那封血书背后,三千七百五十九个仍在浴血奋战的同袍,以及千千万万面临胡虏铁蹄的百姓。
他将写好的竹简仔细卷起,封好,唤来门外值守的郎官。
“将此……呈送陛下。”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再有之前的挣扎与彷徨。
郎官接过竹简,躬身退下。周勃站在窗前,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澈,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决然。他已做出了选择,剩下的,交给天意,交给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帝王。
而这份凝聚了宿将心血的策论,很快便被送到了韩信的案头。它能否改变北疆的战局?又将如何影响周勃乃至所有前汉旧臣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