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章台宫侧殿。
韩信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凝于北疆蜿蜒的边境线。雁门、代郡、云中……这些地名如同楔入匈奴腹地的钉子,亦是承受胡骑南下烽火的第一道壁垒。柴武的军报与尉缭、蒯彻的析议帛书并排置于案头,字里行间透着山雨欲来的紧绷。
“陛下,”御史大夫随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沉稳中带着一丝凝重,“审食其所供之‘隆昌号’,其北地货殖往来账目已初步厘清。确有数笔巨资,以贩运皮革、药材为名出境,最终流向指向匈奴右贤王部控制下的几个草场集市。时间,多在伪汉覆灭前一年。”
韩信未转身,声音平淡却带着寒意:“买路?还是资敌?”
“臣与陈婴推断,兼而有之。”随何道,“部分或是吕氏为保边境一时安宁,行贿匈奴贵人。但更有几笔,时间与当时我军北上调动关键节点吻合,疑似……泄露我军布防虚实,乃至粮秣转运路线。”
殿内一时寂静。通敌之嫌,几乎坐实。这已非简单的贪墨,而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阿拔那边如何?”韩信问及北庭都护府送来的那名特殊俘虏。
“柴大将军依周勃之策,待阿拔如上宾,酒肉不绝,偶于其酒醉时,‘不慎’令其听闻左贤王部如何劫掠本属右贤王部的草场人口,又如何对单于庭抱怨右贤王部作战不利,损兵折将。”尉缭缓步走近,接口道,“据报,阿拔初时暴怒谩骂,近日却渐趋沉默,独坐时常露阴郁之色。此策,已初见离间之效。然其口风仍紧,尚未吐露核心军情或通匈具体人事。”
韩信指尖在舆图上代表右贤王部落的区域轻轻一叩。“撬开他的嘴。无论用何手段,朕要知道,是谁,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将我麦朝虚实递于胡虏之手。此事,关乎今冬北疆是否再起大战。”
“臣明白。”尉缭与随何齐齐躬身。
与此同时,北庭都护府,阴山脚下秘密营垒。
柴武亲临关押阿拔的帐篷。此时的阿拔,虽未受刑求,面色却比刚被俘时更加晦暗。连日来的“优待”与那些刻意传入耳中的“闲言碎语”,如同毒蚁,一点点啃噬着他原本坚定的意志。
柴武并未多言,只将一卷羊皮掷于他面前。羊皮上,以匈奴文简单勾勒了几处草场界限,旁边却用墨笔画了几个箭头,指向原本属于右贤王部,近期却被左贤王部族人强行占据的区域。
“看看吧,阿拔当户。”柴武声音沉浑,“你在此处为我大麦酒肉所困,你的部族子民,却在故地被‘盟友’欺凌。右贤王殿下,似乎并未能为你等主持公道。”
阿拔盯着那羊皮,眼角抽搐,喉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猛地将面前盛满马奶酒的银碗扫落在地。“休想骗我!大匈奴的勇士,不会被尔等南人诡计离间!”
柴武不以为意,转身欲走,行至帐门忽又停步,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对了,日前巡边斥候擒获一伙马贼,竟配有我军制式臂张弩。经查,乃去年武库失窃之物。有趣的是,那批弩机失窃前后,正有一支打着‘隆昌号’旗号的商队,频繁出入边境。”
“隆昌”二字入耳,阿拔瞳孔猛地一缩,虽极力掩饰,但那瞬间的惊惶未能逃过柴武锐利的目光。
柴武心中冷笑,不再多言,大步离去。他知道,种子已经埋下,只待时机破土。接下来,需要更直接的刺激。
咸阳,瑶光宫。
林仙丽独坐于窗前,面前摊开着几卷陈旧的宫籍档案。窗外暮色渐合,宫灯初上,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自那日清凉殿对答,皇帝偶尔会召她前往记录些琐事,虽无逾矩之举,但那份若有似无的关注,已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张姓女史的冷嘲热讽几乎摆在明面上,连一些原本交好的宫人,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审视与距离。
唯有苏姓女史,仍常与她往来,二人于诗词琴艺上颇为投契。
林仙丽指尖抚过档案上一行模糊的字迹,那是关于去岁宫中一批丝绸赏赐的记录,接收方赫然有“隆昌号”经手。这与她之前整理宫人份例时发现的几处亏空,在时间上隐隐吻合。她试图追查这批丝绸最终去向,却发觉相关记录被人刻意撕去数页。
正凝神间,一名小内侍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林女史,您前日打听的那位负责库房旧档的田典簿……昨夜失足落井,没了。”
林仙丽手一抖,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团黑晕。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田典簿,正是她下一步打算暗中接触,核实几处账目疑点的人!
这不是意外。
警告,或者说,灭口,已经来了。对方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且下手狠辣果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摊开的档案缓缓卷起,收入匣中。不能慌,更不能停下。田典簿的死,恰恰证明她查的方向是对的,触到了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经。
她想起皇帝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那日清凉殿中,他问她“何以自持”,她答“持守本心”。如今,这本心便是查明真相,既是为自身安危,亦是不负这偶然得来的、如履薄冰的机遇。
“苏姐姐,”她转向一旁正在安静习字的苏姓女史,声音放得极轻,“近日读史,见前朝有‘巫蛊’之祸,牵连甚广。不知若在本朝,宫中行巫蛊厌胜之事,当如何论处?”
苏姓女史闻言一怔,放下笔,蹙眉思索片刻,亦低声回道:“此乃大忌,依律当株连。林妹妹何故问此?”
林仙丽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与决然:“无事,只是偶然想到,防微杜渐罢了。”她心中已有计较,既然直接查账危机四伏,或可另辟蹊径,从旁敲击。宫中最惧巫蛊,若以此为由头,或许能搅动一池静水,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自己露出马脚。
南疆,百越之地,西瓯部族聚居的河谷。
随何手持节杖,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前是黑压压一片西瓯各部头人、长老。他声音清朗,将《抚越章程》中的条款一一宣读,强调互市、羁縻、不置汉官等优待,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台下,西瓯现任首领译吁宋面色复杂,时而点头,时而与身旁几位长老交换眼神。而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的猛将桀骏,则双臂抱胸,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与不屑。
随何心中明镜似的。译吁宋首鼠两端,既想得麦朝安抚之利,又怕彻底臣服丧失权柄,更忌惮桀骏的武力与在部族中的声望。而桀骏,则是铁了心的主战派,视麦朝安抚为糖衣毒药。
宣抚完毕,随何回到驿馆,立即召来副使,低声吩咐:“去,以我个人名义,备一份厚礼,单独送至桀骏将军帐中。就说,仰慕将军勇武,此乃私人馈赠,与章程无关。再……散出消息,便说译吁宋首领已暗中接受麦朝‘封号’,欲借天朝之力,彻底压制部中异己之声。”
副使心领神会,躬身退下。随何捋须望向窗外连绵的雨林。分化瓦解,远交近攻。这把火,该烧起来了。唯有让西瓯内部先乱起来,无暇他顾,麦朝才能真正稳住南疆,腾出手来应对北方的恶狼。
龙首原,新都工地。
巨大的夯土台基在无数役夫与新型“连环夯锤”的协作下,正一层层加高。轨路输车沿着木质轨道,将沉重的石料、巨木运往各处。墨雪身着便于行动的短打,穿梭于工地之间,指挥若定。
格物院已挂牌成立,虽引来了不少儒臣“奇技淫巧,非治国之道”的非议,但在皇帝明确支持和实际工程效率大幅提升的事实面前,反对的声音暂时被压了下去。
“天工侯,”一名工匠头目跑来禀报,“您看这新烧制的青砖,硬度远超旧砖,用于城墙包砌是否可行?”
墨雪接过砖块,仔细敲击查看断面,眼中闪过满意之色:“可。按新法扩大窑口,加紧烧制。陛下有旨,新都营建,关乎国运,质量、进度,皆不可误。”
她抬头,望向初具轮廓的宫城基址,心中豪情与压力并存。这里将是大麦未来的心脏,而她,正亲手为这颗心脏铸造最坚硬的躯壳。道器之争?她相信,时间和实践,会证明一切。
北疆风雷隐隐,南疆暗流涌动,咸阳宫中杀机暗藏,而龙首原上,则寄托着一个崭新王朝崛起的雄心。
各方棋局已布,落子无声,却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