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过初冬微冻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离开了烽烟暂熄、百废待兴的东疆,晋王韩继的返京队伍沿着幽州、冀州一路向西,穿州过府,距离帝国的心脏——咸阳越来越近。
车驾并不奢华,却极为坚固肃穆,三百精骑前后扈从,玄甲黑旗,沉默而行,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沿途郡县官吏早已得到通报,纷纷于界亭或馆驿迎送,态度恭敬有加,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窥探。这位年仅十六岁便立下灭国、御虏双重不世之功的皇子,早已不是当年离京时那个虽聪慧却仍需考校的少年亲王,其威名伴随着东征朝鲜、北拒匈奴的战报,早已传遍天下。
韩继大部分时间待在宽大的马车内,或是翻阅随行的东疆治理文书摘要,或是透过车窗,沉默地观察着沿途的民生景象。离开了战乱频仍的边疆,中原腹地的景象显得平静而富有秩序。田野里冬小麦已露出浅浅的绿意,村落炊烟袅袅,市集虽不特别繁华,却也人流往来,透着一种太平年景的安稳。
然而,这份安稳之下,韩继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或者说,印证了他在东疆时通过文书了解到的一些趋势。
途经冀州一大县,他看到官道旁有百姓聚集,似乎是在观看县衙张贴的告示,议论纷纷,脸上带着忧色。他示意车队稍停,派亲卫前去打听。
片刻后,亲卫回报:“殿下,是朝廷新下的‘平准均输’诏令细则在此公示。百姓议论,主要是对官府定价收购余粮、调控物资的尺度有所疑虑,怕谷贱伤农,或需时官府刁难。”
韩继微微颔首。这是丞相随何与民部尚书孙守仁等人主导的新政之一,旨在稳定物价,打击囤积居奇,同时增加朝廷财政收入。想法是好的,但在执行层面,如何避免官吏借此盘剥、扭曲政策初衷,是一大考验。他在东疆推行“自实田”和物资调配时,也深感基层吏治的重要性。
又行数日,在进入司隶校尉部地界前,于一处驿站歇息时,他听到几名看似商旅模样的人在低声交谈,言语中提及“关内侯”、“贷钱”、“利钱”等词,神色间既有兴奋也有忧虑。询问驿丞,才知是咸阳近年来兴起的一种“赊贷”之风,一些勋贵、豪商以高利放贷,甚至涉及土地抵押,虽朝廷明令限制,但私底下颇为活跃。
财富的积聚与流动正在加速,新的社会问题也在滋生。韩继意识到,帝国在取得对外扩张重大胜利的同时,内部治理也面临着新的、更复杂的挑战。父皇这些年推行休养生息、鼓励农桑,国库充盈,人口滋生,但随之而来的土地兼并萌芽、豪强势力滋长、商业资本活跃等问题,已初现端倪。
这些,都是他在东疆那相对“单纯”的环境(主要矛盾是对外征服与初步整合)中,所未曾深入面对的。
夜宿馆驿,烛光下,韩继翻看着临行前周亚夫、随明等人整理呈送的东疆军政概要,以及他们对未来防务、民治的建议。东疆就像一个被强行纳入帝国体系、尚在剧烈调适中的“新器官”,虽然暂时稳定,但排斥反应和功能磨合远未结束。北疆匈奴的威胁如芒在背,内部整合任重道远,需要持续不断的政策倾斜、资源投入和强有力的治理。
而这一切,都需要咸阳朝廷的支持,需要他在那个权力中心,为自己打下的一片疆土争取应有的地位和资源。
“殿下,明日即可进入京兆尹地界,后日便能抵达咸阳了。”亲卫队长在车外低声禀报。
韩继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卷册。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东疆的山川城池、烽火狼烟,而是那座巍峨壮丽、却又暗流汹涌的帝都咸阳。麒麟殿上的丹墀御座,三公九卿的朱紫袍服,勋贵外戚的盘根错节,还有……父皇那双日益深邃、难以揣度的眼睛。
此次返京,是叙功,是述职,更是……一次新的亮相与定位。他将以什么样的姿态,重新踏入那个权力场?父皇对他这近两年的表现究竟作何评价?朝臣们对这位军功卓着、骤然崛起的皇子又是何种态度?那些曾经对他年幼挂帅持怀疑甚至反对意见的人,如今会如何应对?
他想起离京前,母后林仙丽不舍而担忧的眼神,想起太尉周勃、丞相随何等重臣送行时的殷殷嘱托与隐含的期待,也想起朝中那些或明或暗、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
他知道,自己携东疆大胜之威而归,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荆棘。功劳太大,可能招致猜忌;风头太盛,可能引来嫉妒;年少权重,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如何表功而不自矜,如何展示能力而不显得咄咄逼人,如何争取支持而又不结党营私……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丝毫不比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轻松。
“灌阿他们留在东疆,未必不是好事。”韩继心中暗忖。至少,避免了年少功臣集团过早地、整体性地卷入京城是非。而随自己返京的,多是文职出身的随明、陈应等人,显得更“务正业”一些。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将韩继从沉思中拉回。他掀开车帘一角,外面是漆黑的原野,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但他知道,前方不远处,就是万家灯火的咸阳,是决定帝国命运、也决定他个人未来道路的中心。
东疆的烽火与汗水,已成过往;京华的风云与博弈,就在眼前。晋王韩继,深吸了一口冬夜清冷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将以这近两年血火历练出的心智与肩膀,去面对,去承担,去……开拓属于自己的时代。车轮继续向前,载着年轻的亲王,驶向那权力与梦想交织的璀璨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