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坐落在皇城东南隅,紧邻着国子监。这是一组三进的院落,粉墙黛瓦,古木参天,与皇宫的巍峨壮丽不同,这里透着书卷的宁静与岁月的沉淀。院中那株据说是前朝宰相手植的银杏,此刻叶片已微微泛黄,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晕。
王璋站在翰林院大门前,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崭新的青色官服——这是从七品修撰的朝服,布料普通,但浆洗得挺括,胸前绣着的白鹇补子纤毫毕现。他手中握着吏部颁发的官凭和翰林院的报到文书,手心微微出汗。
“可是王修撰?”门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正是在下。”王璋拱手。
“院里已经吩咐过了,修撰请随我来。”老吏引着他穿过仪门,边走边介绍,“咱们翰林院分三厅:典籍厅掌图书编纂,制诰厅掌诏令起草,史馆掌国史编修。修撰初到,先在典籍厅熟悉事务。”
院内已有早到的同僚。见到王璋,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今科状元,寒门出身,一夜之间名动京城,自然是焦点。有人微笑颔首,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面露不屑。
王璋目不斜视,跟着老吏来到典籍厅东厢的一间值房。房间不大,靠窗一张书案,对面一排书架,摆满了各种典籍。书案上已经备好了笔墨纸砚,还有几卷待校的书籍。
“这是您的值房。”老吏道,“翰林学士陈大人吩咐,修撰先熟悉院中典籍,三日后开始参与《天熙会典》的编纂。”
“《天熙会典》?”
“是陛下亲旨编纂的典章制度总汇。”老吏压低声音,“迁都天熙,万象更新,朝廷要编一部新的会典,记载典章制度、礼仪规范。这可是大工程,院里所有人都要参与。”
王璋心头一热。参与编纂国典,这是莫大的信任和荣誉。
老吏退下后,王璋在书案前坐下,翻开那几卷待校的书。是前朝的《政事要略》,需要校勘讹误,标注重点。他沉下心来,提笔蘸墨,开始工作。
窗外的阳光一寸寸移动。值房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传来隔壁值房的低声交谈。王璋很快沉浸其中,忘记了自己是状元,忘记了外界的纷扰,只是一个埋头校书的普通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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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顾昭正在御史台报到。
与翰林院的宁静不同,御史台的气氛严肃得多。这里是监察机构,官员们面色冷峻,步履匆匆,空气中仿佛都带着锋芒。顾昭被引荐给御史中丞,一位年约四十、面容清瘦的官员。
“顾编修。”御史中丞的声音平直无波,“御史台不比翰林院清贵,这里要的是胆识和风骨。你的策论我看过,敢言‘三大弊’,颇有古直臣之风。但文章写得,不代表事做得。御史台办案,讲究证据确凿,言必有据。”
顾昭躬身:“下官明白。”
“你先在察院见习,跟着刘御史学习办案流程。”御史中丞递过一卷案宗,“这是京兆尹移送来的一起田产纠纷案,涉及前朝勋贵之后。你去核查卷宗,三日后提交核查意见。”
顾昭接过案宗,厚厚一卷,记载着两家长达十年的恩怨纠缠。他心中明白,这既是考验,也是磨炼——御史办案,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智慧。
离开御史台时,顾昭在廊下遇到了一个熟人——赵符,卫将军赵贲的长子,今科二甲进士,被分配到兵部任职。两人在琼林宴上有一面之缘。
“顾兄!”赵符很热情,“真巧,你也今日报到?”
顾昭点头:“赵兄在兵部可还适应?”
“别提了。”赵符苦笑,“我本以为兵部就是谈谈兵法,结果第一件事是核校北疆各卫所的粮草账册——数字看得我头疼。”
两人相视一笑。新科进士们,无论出身高低,都面临着从读书人到官员的转变。这种转变,比科举本身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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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永熙宫,文华殿。
这里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比承天殿规模小些,但更加私密。此刻,皇帝韩信正在批阅奏折,晋王韩继侍立一旁。
“今科进士的分配,都安排妥当了?”皇帝头也不抬地问。
韩继递上一份名录:“一甲三人按例入翰林院。二甲前五十名,分配到六部、御史台、大理寺等衙门见习。三甲进士,部分留京,部分外放州县。”
皇帝浏览着名录,目光在王璋、顾昭的名字上停留片刻:“翰林院清贵,但容易养出书呆子。王璋在那里,不要待太久。明年开春,让他去地方历练。”
“父皇的意思是……”
“治国如医病,要望闻问切。”皇帝放下朱笔,“王璋论治国头头是道,但那是纸上谈兵。让他去个中等县,当一任县令,看看他能不能把‘安民’‘均赋’落到实处。”
韩继点头:“儿臣记下了。那顾昭呢?”
“顾昭锋芒太露,放在御史台磨磨性子。”皇帝淡淡道,“御史需要风骨,但也需要圆融。让他跟着办几个案子,见识见识官场的复杂。等他知道说话容易做事难,再谈其他。”
“卫恒如何?”
“老成持重,但缺锐气。”皇帝想了想,“让他去户部,管钱粮账目,正合适。”
说完进士,皇帝话锋一转:“旧族那边,有什么动静?”
韩继神色一正:“颖川陈氏族长陈昶,三日前递了拜帖,想要求见儿臣。”
“哦?”皇帝挑眉,“说了什么事?”
“还未见面。但据麦风司探查,陈氏这几日频繁聚会,似乎在商议如何应对科举后的局面。”韩继道,“陈昶还下令族中子弟闭门读书,准备下次科举。”
皇帝笑了:“倒是识时务。告诉他,朕欢迎世家子弟凭真才实学入仕。只要守朝廷法度,朕一视同仁。”
“太原王氏、琅琊诸葛氏等,也都在观望。”韩继继续道,“杜氏覆灭,让他们看到了朝廷的决心。现在大多选择隐忍,但暗中是否还有勾结,尚需查证。”
“不急。”皇帝重新拿起朱笔,“只要他们按规矩来,朕给机会。若还想走歪路……杜衡的下场,就是榜样。”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朱笔批阅的沙沙声。
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整齐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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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王璋走出翰林院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在值房里待了一整天,校完了三卷书,还翻阅了《天熙会典》的编纂大纲。虽然只是初步接触,但他已经感受到这项工程的浩大与意义——这不仅仅是一部典籍,更是新朝立国的法理依据和制度蓝图。
“王修撰留步。”身后传来声音。
王璋回头,见是典籍厅的主事,一位姓周的翰林侍读,五十多岁,面容和善。
“周大人。”王璋拱手。
周侍读走过来,与他并肩而行:“今日可还适应?”
“多谢大人关心,一切都好。”
“翰林院清苦,但能静心读书,参修国典,也是幸事。”周侍读缓缓道,“你初来,有几句话,老夫想说与你听。”
“大人请讲。”
“其一,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但切忌眼高手低。校勘典籍看似琐碎,却是治学根基。字句之间,可见真章。”
“其二,同僚相处,贵在平和。院中人多,有世家子弟,有寒门新进,有老成前辈,有年轻才俊。各有背景,各有脾气,多看多听少言,方是长久之道。”
“其三,”周侍读停下脚步,看着王璋,“你是状元,是寒门楷模。多少人看着你,盼你成材;也有多少人盯着你,等你出错。谨言慎行,但不必畏首畏尾。该担当时,要有担当。”
王璋深深一揖:“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周侍读笑着拍拍他的肩:“去吧。明日早些来,陈学士要召集众人商议《会典》体例。”
离开翰林院,王璋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绕道去了东市。他在一家文房铺买了一刀上好的宣纸、几锭徽墨——虽然朝廷有配发,但他想用自己的俸禄添置些更好的。然后去布庄,给远在胶东的堂叔寄了十贯钱和一封信,信里报了平安,说了中状元的事,但没提具体官职,只说在翰林院任职。
走出布庄时,华灯初上。天熙城的夜晚热闹非凡,酒楼飘香,茶馆喧哗,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迁都不过半年,这座城市已经展现出惊人的活力。
王璋走在人群中,看着一张张陌生而鲜活的面孔。贩夫走卒,士农工商,每个人都在这座新都里寻找着自己的位置。而他,一个胶东海边渔村的穷书生,如今成了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之一。
这种感受,很奇妙。
“王兄!”熟悉的声音响起。
王璋回头,见是顾昭和赵符从一家酒楼出来,两人都穿着官服,显然也是刚下值。
“这么巧。”王璋迎上去。
赵符笑道:“我和顾兄约了小酌,正要去前面‘太白楼’。王兄同去?”
王璋犹豫了一下。按说他该回住处温书,但看着顾昭期待的眼神,他点了点头:“好。”
三人走进太白楼,要了个雅间。酒菜上桌,赵符先举杯:“来,为我们三人都平安报到,干一杯!”
酒杯相碰,清冽的酒液入喉,带着微微的辛辣。
“王兄在翰林院如何?”顾昭问。
“今日校书,三日后参与《天熙会典》编纂。”王璋简单说了情况,“顾兄呢?”
“御史台给了个田产纠纷案,让我核查。”顾昭苦笑,“卷宗厚得能当枕头,涉及两家十年的恩怨。我看了一天,头都大了。”
赵符插话:“我更惨,兵部的粮草账册,数字看得我眼晕。我爹还说让我在兵部好好干,将来接他的班——我现在只想回军营带兵!”
三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气氛渐渐沉静下来。
顾昭把玩着酒杯,轻声道:“今日在御史台,我看到了一份奏折抄本——是北庭都护府报上来的,说匈奴左贤王挛鞮狐鹿姑重伤不治,昨夜死了。”
王璋和赵符都是一愣。
“死了?”赵符皱眉,“柴武将军那一战,竟有如此战果?”
“具体不知。但奏折说,挛鞮狐鹿姑重伤逃回王庭,伤口溃烂,高烧三日而亡。”顾昭道,“单于庭已经任命新的左贤王,是他的弟弟。据说此人更年轻,也更激进。”
王璋沉默。北疆的威胁,并没有因为一场胜利而消失。敌人死了,会有新的敌人。大麦的安宁,需要一代代人守护。
“不说这个了。”赵符举杯,“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来,再干一杯,祝我们……祝我们不负此生!”
酒杯再次相碰。
窗外,天熙城的灯火如星河般蔓延开去。更远处,永熙宫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耸立,宫墙上的灯火连成一片,照亮了半片天空。
这座崭新的都城,这个崭新的时代,正以它自己的节奏和韵律,向前行进。
而这三个年轻人,以及成千上万像他们一样的人,将是推动它前行的力量。
夜深了,酒也尽了。
三人走出太白楼,在街口作别,各自走向自己的方向。
王璋回到住处时,李茂还没睡,正在灯下苦读——他今科落榜,但决定留在天熙城,准备三年后再考。
“王兄回来了。”李茂放下书,“今日如何?”
“还好。”王璋脱下官服,小心挂起,“你呢?”
“抄了一天的书,赚了三十文。”李茂笑道,“够买明天的米了。”
王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他:“这是今日的俸禄预支,你先拿着用。”
李茂推辞:“这怎么行……”
“拿着。”王璋硬塞给他,“你我同窗一场,不必见外。好好读书,三年后,我等你金榜题名。”
李茂眼眶一热,重重点头。
王璋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想起周侍读的教诲,想起《天熙会典》的编纂,想起顾昭说的北疆军情,想起皇帝在殿试上的问话……
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很沉重,但一切也都充满希望。
窗外,秋虫啁啾。更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三更了。
王璋闭上眼睛,心中默默计划着明天要做的事:早起,去翰林院,继续校书,准备《会典》编纂的讨论……
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胶东老家的海,看到了母亲慈祥的笑脸,看到了天熙城在晨光中苏醒的模样。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属于他们的时代,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