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第三天,天空终于彻底放晴。
阳光干净而透彻,将校园里每一片被雨水洗刷过的叶子照得发亮,空气里飘着泥土和青草复苏的清新气息。一切看起来都焕然一新,仿佛那场持续了几乎一整天的秋雨,连同其中的争吵、眼泪和冰冷的对峙,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只有身处其中的人知道,有些痕迹,是雨水冲不掉的。
林暖暖抱着书本,站在图书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前,脚步有片刻的迟疑。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带来暖意,却驱不散眼底那一层薄薄的阴翳。
自从那天的“冷静”宣言后,时间仿佛被分割成了两段。一段是之前充满期待、忐忑、甜蜜和最终崩裂的时光;另一段,则是此刻,一片寂静的、悬而未决的空白。
她没有再主动联系江辰。他也没有。
手机安安静静的,除了苏晓和赵小薇的关心,以及班级群里偶尔跳出的通知,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头像带来任何消息。那个曾经频繁闪烁、承载了无数简短对话和隐秘期待的聊天窗口,沉到了列表很下面的位置,像一座被暂时封存的孤岛。
“冷静”。她亲手划下的界限,如今真实地横亘在那里,冰冷而坚硬。
苏晓和赵小薇小心翼翼地陪了她两天,变着法子带她去食堂尝新窗口,拉她去操场散步,甚至提议周末去看场喜剧电影。林暖暖都配合着,该吃吃,该笑笑,看起来似乎正在恢复。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任何外界的热闹填进去,都迅速被那片虚无吞噬,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需要做点什么,不能一直这样悬浮着。于是,在第三天早晨,她决定来图书馆。
不是去他们常去的三楼那间自习室。她刻意绕开了,选择了二楼一间相对冷僻的社科阅览室。这里座位稀疏,多是准备论文的高年级生或查阅资料的研究生,气氛严肃,少有人交谈。
她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是一棵高大的银杏,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偶尔有鸟儿掠过。景色很好,很安静。
摊开书本,是那本《科学可视化:艺术与科学的交融》。这是她为自己选定的方向,曾经让她兴奋不已,充满探索欲。可此刻,那些精美的插图、前沿的案例、充满启发的文字,在她眼中却有些模糊,难以聚焦。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目光却飘向窗外,又迅速收回,落在对面空着的座位上。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图书馆自习,尤其是那间固定的自习室,那个固定的角落座位,几乎成了她和江辰之间一种无需言明的仪式和纽带。即使在他最忙的竞赛期,只要她坐在那里,心里总会存着一份隐约的期待,期待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在某刻推门而入,在她身边坐下,带来一阵淡淡的、干净的洗衣液味道,还有那令人安心的、沉默的陪伴。
有时候,他会递过一瓶牛奶或一盒切好的水果;有时候,他会在她被难题卡住时,用最简练的语言点破关键;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各自安静地学习,偶尔抬头,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便能感受到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暖意。
那个座位,不仅仅是自习的地方,更是他们感情世界里一个安全的、温暖的锚点。
而现在,锚点消失了。
她坐在这里,对面是空的。不会有人悄悄推过一张写着解题步骤的草稿纸,不会有人在她打瞌睡时轻轻敲一下桌面,不会有人在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较重的书本。
空气里只有淡淡的旧书纸张的味道,和远处偶尔响起的翻书声、键盘敲击声。阳光安静地移动,在桌面上投下窗棂的影子。
一种巨大的、陌生的空洞感,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她。
那不仅仅是“江辰不在”的空洞,更是“习惯被打破”后,生活陡然失去某种重要节奏和依托的茫然。她像是站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却发现一件最重要的家具被搬走了,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却处处透着不对劲,处处提醒着那份缺失。
她试着集中精神看书,可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仿佛在期待那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每当阅览室的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的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紧,又在看清来人后,缓缓沉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失落。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自习室“偶遇”的情景。她抱着一堆高数资料,狼狈地寻找座位,最后只剩下他旁边的空位。她忐忑地坐下,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却只是抬眼淡淡看了她一下,便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情。那时觉得他好冷,好有距离感。
又想起他第一次主动帮她。她对着题目愁眉苦脸,一张写满清晰步骤的草稿纸被轻轻推了过来。她惊讶地抬头,只看到他依旧专注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那时心底悄然滋生的,是感激和一丝隐秘的欢喜。
还有无数个一起度过的夜晚。他给她讲题时低沉的嗓音,他偶尔被她逗笑时嘴角极淡的弧度,他困倦时摘下眼镜揉按太阳穴的疲惫模样,他离开时总会检查她是否带齐东西的细微举动……
那些曾经以为寻常的、甚至被最近矛盾蒙上阴影的细节,此刻在空荡荡的座位对面,在寂静无声的阅览室里,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回忆特有的柔光和温度,反复冲刷着她此刻冰冷而空洞的心境。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渗透进她生活的那么多角落,那么多细微的习惯里。
原来,所谓的“冷静”,不仅仅是要停下争吵和猜疑,更是要面对这种“渗透”被突然剥离后的不适与疼痛。
她放下书,将脸埋进掌心。阳光透过指缝,带来微弱的暖意,却照不进心底的寒凉。
她问自己:后悔吗?后悔说出“冷静一下”吗?
答案是模糊的。不后悔提出需要空间去思考,去正视问题。可当真正置身于这片被抽空的寂静中时,那份因决绝而生的短暂力量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噬人的思念和惶惑。
她想知道他怎么样了。那天淋了那么久的雨,有没有生病?cUpt决赛就在眼前,他那么看重,压力一定巨大到难以想象。数据的问题解决了吗?调查的风波平息了吗?他……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起她?想起他们之间这片令人窒息的“冷静”?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能在心里反复盘旋,带来细细密密的刺痛。
她也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要他回来,一切回到从前吗?
可“从前”真的好吗?从前也有她被忽略的失落,有沟通不畅的憋闷,有那种拼命追赶却仍觉隔阂的无力。如果问题不解决,回去也只是重蹈覆辙。
那想要改变吗?想要他变成什么样?变成事事以她为先、随时报备、甜言蜜语不断的人?那不是江辰。她爱的,恰恰是那个专注、理性、有些笨拙却用行动表达爱意的江辰。
矛盾就在这里。她爱他的本质,却又无法完全承受他本质在某些极端情境下带来的疏离和伤害。
她需要思考的,或许不是“他要不要改变”,而是“他们如何在一起”。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如何搭建一座稳固的桥梁,既能尊重彼此世界的运行规则,又能让情感顺畅流通。
这很难。需要双方的智慧、耐心和共同努力。
而此刻,他们连沟通都中断了。
“同学,这个位置有人吗?”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林暖暖猛地从掌心中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慌忙用手背抹去眼泪,看向问话的人,一个戴着眼镜、抱着厚厚法律典籍的陌生男生。
“没、没人。”她声音有些哽咽,快速低下头。
男生似乎有些尴尬,道了声谢,在对面的空座位坐下了。
林暖暖再也待不下去。她仓促地收拾好书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阅览室。
走在图书馆明亮安静的走廊里,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她抱着书,脚步有些虚浮。经过通往三楼自习室的楼梯口时,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目光望向楼梯上方,那个熟悉的方向。
那里,有他们共同的“老地方”,有无数温暖的回忆,也有此刻最尖锐的缺失。
她没有上去。
只是站在原地,看了几秒,然后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离开了图书馆。
缺席的,不仅仅是一个座位上的那个人。
更是一段亲密关系带来的习惯、默契、依赖和那份独一无二的陪伴。
空洞感弥漫开来,无声,却无处不在。阳光很好,世界依旧运转,可她的某些部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留在了那个雨后的清晨,留在了那句“我们需要冷静一下”之后,一片茫然未知的寂静里。
她知道,有些问题,躲不开。有些路,必须自己先走一段。
但第一步,总是最难的。尤其是在习惯了并肩而行之后,重新适应独自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回忆与现实的落差里,带着清晰的回响,和难以言喻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