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看到被单上斑驳的黄褐色药水。这绷带是一刻也坚持不下去了,偏偏这天的课最密。为了赶在医务室休息前到,上午的课一结束,何音就拼了命地跑。但刚准备锁门的医生看到火急火燎地冲进门的她,脸色立马阴沉下来。
“自己拆过了?”
医生一脸不耐烦地扯掉了缠成乱麻的绷带。
“因为包的太厚了。”
何音明显底气不足。
“绷带的作用是隔绝和保护,不是美观!”
一听这不善的口气,何音立马认错。
“对,怪我太无知。”
医生翻了翻白眼,故意打了个扎实的结。
“有点炎症,消炎药配了吗?”
“欣欣!”
何音刚想回答,突然出现的甜腻的男声打断了她。原本一脸严肃的医生,窘迫地低下了头,憋红了的脸颊和抽搐的脸部神经证明了她此刻的盛怒。
“有的,有的,那我先走了,谢谢医生。”
何音生怕殃及池鱼,一个箭步就往门外冲,差点和进门的“纳达尔”撞个满怀。
“啊?”
看到何音的瞬间,“纳达尔”的脸上蓦地显出窘迫的神情。何音只能装作没看见,低头迅速逃离现场。没想到,换个药还换来个秘密。想到那句“欣欣”竟然来自一向沉默严肃的“纳达尔”之口,何音忍不住笑出了声。爱情真是神奇,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完全陌生的另一番模样。
但究竟什么是爱情?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喜欢和交往就是爱情吗?二姐的每一段恋情都不超过三个月,但每一次新的开始,她都信誓旦旦地宣称对方是唯一的爱。老四有一个初中时就开始交往的恋人,异地后,只在长假时见面,这样长久的近乎亲人的恋爱,会比二姐三个月的恋情更接近爱情吗?
何音也曾经历过喜欢和被喜欢,但爱情,她还没有切身体验过。是因为春天来了吗?何音闭上眼,感受着吹来的温煦的风。那若隐若现的淡淡清香,就像梦中的爱情一样,若即若离。
晚上,是世界文化史的选修课,也是唯一一门需要抢座位的课。老四和何音四点就到食堂打饭,预备早一个小时到教室等着,免得到时候又要站墙根。
“二姐昨天又扔手机了。”
排队的时候,老四小声八卦道。
二姐手机的更替,往往和她的恋爱线相吻合,因为她一吵架就喜欢扔手机,无论何时、何地、几楼。
“那今天已经和好了呗。”
她们出门时,二姐正兴致勃勃地化着妆,一看就是有约会。
“唔,我看不像。”
老四虽是文科生,但有一颗逻辑缜密的理科头脑。除了学习以外,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分析,或者说八卦。看着她头头是道地分析那些不易察觉的细节,何音才恍然,为什么她从不担心异地恋的男友背着他出轨。恐怕没有谁的小心思可以逃过她的法眼吧。何音一边用左手生疏地用勺子挖着饭菜,一边点头附和。
老四的话锋一转,挑着眉毛冲她示意。
“自然地回头,一点钟方向,有个可疑的家伙,一直在看我们。”
闻言,何音本能地向右后方转过身去。
“太明显了!而且那是十一点钟方向,大姐!”
老四咬着腮帮子低语道,何音正要转向,腿上就挨了一脚。
“别动,人过来了。”
“喂!”
一听这欠揍的腔调,就知道是那个胡烨无疑了。何音一边揉着腿,一边没好气地回道。
“有话就说。”
“你明天去养老院吗?”
胡烨出乎意料地忸怩着。
“干嘛?”
“帮我去盖个章。”
何音扬了扬受伤的右手。
“连慰问都没有,就要人帮忙啊。”
胡烨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拉倒!”
见他扭头要走,何音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不晕了?”
胡烨脸色陡然一变,脚步即刻顿住,羞赧一直晕到了脖根。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
“枉你自诩是秦老师的‘亲闺女’,连养老院要关门了都不知道吧!”
闻言,何音起身一把抓向胡烨的后领,却不慎用错了手,伤口的痛楚更激起了她的愤怒。
“不想我在这里嚷嚷的话,就把话说清楚!”
胡烨小人得志地扬起眉毛。
“那,帮不帮我去盖章了?”
“博南帕克,是位于墨西哥热带雨林深处地一座小型玛雅城市遗址,在1946年前,一直不为外界所知。该建筑坐落于一条通往阶梯式神庙土丘地路上,铭文显示,该建筑于791年建成,壁画庆祝的事件与博南帕克统治者亚卓·昌·穆万的执政有关……”
讲台上,世界文化史的老师正在侃侃而谈,座无虚席的教室里一片沉寂。不同往日,何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耳中不断回旋着胡烨的话。
“养老院马上要关门了……养老院长年经营不善,股东们早就想脱手了……那天来的人就是房地产开发商的人……他们要的是养老院的土地……交易一达成,养老院的人都得散……”
所以,那个叫高峰的男人是为了养老院的地才出现的?她以为的温柔的绅士,是要亲手毁掉养老院的人。为了什么?为了钱?那,那些老人怎么办?会被家人送往别的养老院,还是接回家里?那秦老师呢?秦老师会去哪里?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分不清记忆还是梦境的场景刺激着本该休息的大脑。在浅睡眠中辗转良久,勉强睁开酸胀的眼睛,拿过手机,屏幕上显示才7点。急于得到答案的何音,索性早早起来,蹑手蹑脚地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匆匆离开了宿舍。
从学校到养老院的公车要一个小时,何音趁着这个时间,补了一觉。走到养老院时才八点多,护工阿姨见一脸睡意朦胧的何音出现在公寓楼时,吃了一惊。
“怎么来这么早?”
“啊,醒的早,院长来了么?”
“院长?不清楚诶。你去问问护士?”
“没事,秦老师起了吧?”
“早起了,在……练字呢。这孩子急什么!”
不等护工阿姨,何音就往秦老师的房间跑去。但是,站在门口,透过门缝,看着端坐在桌前的秦老师的背影,她又犹豫了。
大姐曾说她,分不清干涉和关心的界限,尤其容易对相识不深的人投射过多的感情。
回想同秦老师相处的这大半年,虽说基本每周都有见面,但每次只是闲聊些旁人的事。秦老师很少提自己的私事,何音也从不多探问。这种关系,相较于朋友,更近似普通的熟人吧。如此看来,院长和秦老师隐瞒养老院危机的事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她是一个没有利益关系的外人。身为外人的她,真的有资格索求答案么?
正当何音呆立在门口,进退两难时。秦老师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何音,怎么不进来?”
躲不开的何音,只能硬着头皮走进门,别扭地牵了牵嘴角。
“早啊,秦老师。”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哦,起得早。”
沉默间,何音的目光又落在桌上的那张照片上,她仿佛又看见,立在桌前看着照片的那个男人。
“是不是有什么事?”
秦老师看着何音心事重重的目光,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事啊……”
何音打了个马虎眼,转身往书架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道。
“秦老师,你是不是有《荆棘鸟》这本书?”
“你看看,应该在第三排。”
何音假意借书,只是怕秦老师再追问一句,自己就会忍不住问起养老院的事。
“何音,我们是去年五月的时候认识的吧?”
“嗯,正好是五一过后的周末,班里来养老院做实践活动的时候。”
“快一年了呢!”
秦老师的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年纪越大,越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何音回过身来,看着正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秦老师。柔和的晨光透过窗户,漫进来,一点点抚过那温柔而淡然的侧颜。
“秦老师……”
“何音,”
秦老师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何音。
“养老院要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