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前,何音把叠好的衣服递给高峰:
“谢谢高先生。”
高峰默默接过去,随手放进了椅背后的袋子里。
两人一言不发地跟着院长穿过一个类似花园的走廊,步入室内。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正等在入口处,简单的寒暄后,中年女人走在前头,领着三人参观。
这家养老院在近郊,面积不大,住的人却不少,和秦老师所在的“安居养老院”相比,嘈杂了许多。他们到的时候,正是中午用餐的时间,身体不便的老人们聚集在走廊的一处,由几个护工轮流喂饭,另一些老人则在敞开的房间里用餐。逼仄的小房间里,紧凑地放着两张或者三张床,一张小桌和一排简易的柜子,几乎没有走动的空间。一股浑浊的气味自房间中飘出,那是逐渐腐烂的味道,器物的、食品的、人体的。老人们瞪着呆滞而空洞的眼睛,望着偶然出现的陌生人,干瘪的嘴唇持续不断地蠕动着。
何音移开了视线,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这种恐惧并不来自外界,而是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共鸣。何她不自觉地靠向身边的人,紧挨着对方的胳膊,感受着衣衫下鲜活的生命力。
他们穿过住宿的区域,拐入另一条幽暗的走廊。走廊两边分布着几道门,门上挂着“洗手间”、“淋浴间”、“洗衣房”之类的牌子。走廊的尽头有一道楼梯,拾级而上,二楼是办公区域和工作人员的休息区。和一楼相比,要宽敞明亮许多。楼道里飘散着另一种陈旧的气味。
中年女人在挂着“院长办公室”的门口停下脚步,她回头扫了他们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何音脸上。她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对方眼里探询的意思:
“院长,我去下面小花园转转。”
“好。”
院长侧过脸点了点头。
何音快步走到楼梯口,回头望去,三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那道门。
空无一人的走廊,在沉默的光影中,仿佛一头匍匐着等待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何音脊背处窜起一阵寒意,她仓皇跑下楼,却不敢再回到那条挤满了老人的走道。她犹豫了一下推开一道没有标识的小门,一条狭窄的巷道出现在脚下。阴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杂草和失去颜色的塑料垃圾,证明了这里少有人走动。她沿着巷道,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右侧的墙上出现了一排窗户,陈旧的窗帘隔绝了她的视线,但依稀的剪影和缝隙间飘散的气味,证明窗户那头正是老人们的房间。她低着头,避开地上的瓶瓶罐罐,缓慢前行,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惊扰了窗帘那头的人。
忽然,她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咳嗽声,仿佛咳嗽的人将嘴对准了她的耳朵。她怯生生地转过脸,正对上一双无神而浑浊的大眼睛。对方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看穿。何音吓得愣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老人又咳嗽了一声,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何音这才发现,老人的视线没有焦点,一层薄薄的灰色雾气笼罩在他的瞳孔上。他看不到,然而,他的目光越过铁栅栏和玻璃,长久地落在巷道这边的围墙上。他在看什么?他想要看到什么?
何音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老人,看着他皮肤的褶皱,灰白相间的发须,凹陷的脸颊,微微张开的嘴努力地呼吸着。恐惧感慢慢消散,平静的悲伤涌上心头,何音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无数人的脸,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女人的、男人的、孩子的、老人的,还有她自己的。老人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何音的方向,长久地停留在她脸上,那灰色的雾气翻涌着,仿佛在问,你是谁?
何音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巷道,离开养老院的,当她回过神时,高峰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怎么坐在这里?”
何音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算不上特别英俊,但线条分明,皮肤光洁,目光迥然,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怎么了?”
然而,在她眼中,这张脸和老人的脸重合在一起,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之感,仿佛他们本就属于同一个人。
何音不解地皱着眉头:
“我刚才看到一个老人……”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感受,思索着从哪里说起。高峰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把话说完:
“他看不到,但,他一直看着窗外。那窗外只有一堵高墙而已……”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她想说的不是这些。但是,话语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她想再说的具体些、明白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感受是独立的、偶然的片段,稍纵即逝,她没法抓住它们,更无法将他们组织起来,向另一个人诉说。她焦急地看向高峰,希望他能通过语言了解她此刻的想法。
高峰在她身旁坐下,望着虚空,一言不发,半响方才缓缓说道:
“也许他并不在这里,并不在我们的时间里。他有自己的时间,在那里他可以看到变幻的云彩,茂盛的绿草,盛开的鲜花和想念的人。他的眼睛可以穿越时间。”
阳光温柔地笼着他的侧颜,消弭了面容间的淡漠,何音望着他,真切地感受着这一刻,这一分钟,这一秒,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他的胳膊挨着她,他的身影就在耳畔,她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他,只有他。
他慢慢转向她,看着她的眼睛。此刻,他的眼里也满满的都是她,只有她。
“而我们,只能看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