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被解释，连同解释本身。“为什么”，像未能进化的尾巴一样，紧紧跟随在每一个问题的答案后面。
何音和克莉丝正式搭档的第一节课，教学的内容是一首简单的字母歌，克莉丝原定的计划是在半小时内完成三个字母的教学。在开始上课前，何音认为教学任务这么简单，她只需要盯着几个调皮的孩子，防止他们捣蛋就行，没想到，从第一个字母开始就出现了问题。而且，问题并不出在调皮的孩子身上，而是，那几个认真听讲的好孩子。
“老师，第一个字母应该怎么念？”
看到有人举手，克莉丝按下了暂停键，看向何音。
何音蹲下身子，向提问的女孩解释道：
“第一个字母读A。”
“那为什么视频里的小朋友唱的是A、A、Apple？”
何音愣了一下：
“他唱得没有错呀！”
小女孩仍是一脸迷惑：
“明明是A，为什么后面就变成Apple了呢？”
何音这才明白她的问题，但是，对一个3岁的孩子要怎么解释音标这件事呢？想了想，何音只能模糊地回答道：
“它是读作A，但是在这个单词里，就读作Apple。”
“什么是单词？”
何音轻轻叹了口气：
“好几个字母在一起，就是单词。”
小女孩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随后又问：
“那第一个字母到底是读作A还是Apple？”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其余的孩子不是在自顾自玩耍，就是在盲目地帮腔：
“对啊对啊，到底应该读什么呢？”
在重复了两个轮回的问答后，何音有些烦躁起来，她甚至想大吼一声：
“没有为什么！视频里放什么，你们就跟着唱什么！”
就像在她小时候，老师们常常说的那样：
“没有为什么，记住就行！”
但是，何音不能这么做，因为这个女孩儿还没经过“服从权威”的训练，她不会乖乖服从老师的指令，而是会问“为什么”。
正当何音准备开始第三轮的问答时，克莉丝把她叫了过去。何音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外教也在等着她解答“为什么”。
听完何音的解释，克莉丝倒是一脸淡然，反而夸奖道：
“She is so smart！”
不等何音反应过来，克莉丝就把小红花贴在了小女孩胸前的小吊牌上。这是早教机构的一种奖励机制，对课堂表现优异的孩子，外教会发小红花以示鼓励，集齐一定的小红花，就可以兑换零食或者玩具。
何音原想阻止克莉丝，因为她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这个小女孩未必懂得什么叫服从，但她一定懂得什么叫奖励。克莉丝的小红花无疑是对小女孩循环式提问方式的认可，同时也在鼓励别的学生效仿这种扰乱课堂纪律的行为。其结果就是，毫无教学进程可言。
当何音和大姐说起这件事时，大姐轻描淡写地说：
“就当是个教训，下次你就知道了。”
“可是，这一闹以后还怎么上课？尽在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上绕圈子，什么都不用教了。”
一想到，那个小女孩接到小红花时得意的神色，何音就头疼。她都能想象，那小女孩回家和父母炫耀自己如何积极提问，获得外教认可的模样了。
大姐放下手上的书，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何音：
“你以为助教只是翻译一下外教说的话吗？”
何音愣了一下，不确定地补充道：
“还有维持课堂纪律？”
“助教最主要的工作是搭建沟通的桥梁，帮助外教和小朋友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群体，从彼此身上获取必要的信息，从而达成教学上的互相理解。”
大姐停了一下，似乎在等何音消化这些信息。
何音皱着眉头，思量了半天，方才缓缓开口道：
“你的意思是，我不需要把小朋友提问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克莉丝？”
“终于明白了。还有一点，你应该在课前就和克莉丝商量好奖励的原则和方式，毕竟克莉丝和你都是新手。”
大姐回过身去，话锋一转：
“不过呢，就第一次来说，你已经表现得不错了，犯错是难免的，一边做一边学吧。”
郁结在心头的烦闷终于得以消散，何音长舒了一口气：
“哎~这些小朋友真是太可怕了，难道我们小时候也这么讨人厌吗？”
见大姐没有回应，何音又问了一句：
“欸，大姐，你第一次上课出什么状况了？”
大姐头也不回地冷冷回道：
“我看你现在也和那些小朋友没什么区别，这么多问题。”
何音立马乖乖闭上了嘴巴，转头爬上阶梯，小声呼唤着躲在床帘里的老四。这几天，除了上课和洗漱的时间，老四都闷在床帘里，一句话也不说：
“老四，老四，起来了，我们还得去抢位子呢！”
床帘里传来翻身的动静，随后是老四无精打采的声音：
“我不去了，想睡觉。”
世界文化史的课从不点名，但是不用担心缺席的后果。何音转念一想：
“那我也不去了，大姐你晚上有事吗？”
“你又想干嘛？”
“咱们久违地来一次寝室聚餐吧。”
以往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发生时，比如各自生日和发奖学金的日子，她们四人就会凑钱在寝室里庆祝，无非是吃吃零食聊聊天，偶尔喝喝酒。
“又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事，聚什么餐。”
大姐一口回绝。
老四也是恹恹的，没什么兴致：
“你们聚吧，我还是想睡觉。”
“别嘛，难得大家都没课，明天也不用起早。”
“二姐也不在……”
老四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化着全妆的二姐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一言不发地把包往桌上一甩，就跑进卫生间卸妆去了，留下一路的火星子。
“现在二姐回来了，正好人都齐了。”
二姐突然走出卫生间，一面抹着卸妆水，一面问：
“人齐了要干嘛？”
何音看她的神色间带着一丝怒意，心里打了退堂鼓，觉得现在不是聊天的好时机。
还没等她回答，大姐便站起身，拿了几本书放进包里，冷冷地说道：
“你们聚吧，我去图书馆。”
二姐提高了嗓门质问道：
“你躲什么？”
大姐放下手里的包，不甘示弱地回击道：
“谁躲了？”
“没躲，你去什么图书馆！”
“要去哪儿是我的自由。”
“哼！你倒是自由了，那别人呢！”
“柯曼曼！”
“我说错了嘛，章慧！”
老四突然拉开床帘，大吼一声：
“都别吵了！”
大姐和二姐没再说话，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冒着火星，似乎随时准备扑向对方。
初成年的她们，像孩子一样追寻着各自的问题，却始终徘徊在解释里，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