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音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想要移动,但大脑的指令无法传达到躯干。身体被强烈的恐惧感笼罩着,无论理智怎样嘶吼,身体就是无法动弹半分。哪怕是移动手指这么简单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那为什么不跑呢?”
这样的话,说来很轻巧,因为说话的人并没有体会过动弹不得的恐惧。
这样的话,听来很寒心,因为说话的人悄然将过错转移到了受害人身上。
何音也说过这样的话,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永远不可能与她相关。过去,她既不真的关心,也无法感同身受。
然而此刻,比那只手更让她恐惧的是注定会到来的,旁人无情的、阴阳怪气的、事不关己的轻巧的话。
失去了对身体掌控力的大脑,开始漫无边际地设想之后的事,好像她已经决定了将这一刻,从时间线上彻底抹除。忙着逃避现状的大脑,却仍在接收着身体的信号,甚至,恐惧让感知变得异常敏锐。
何音清晰地感觉到,那只肥腻的、软绵绵的手正紧紧按着她的肩膀,她的骨骼甚至能描摹出那只手的形状。那是一只指节肥大,近于畸形的手,就像《毕加索的面包手》中,形替了手指的面包一样,怪异、失衡、令人不适。
黏糊糊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着她的皮肤,那温度竟然和她的体温相似,大脑无法接受那温度来自同类的身体的事实,短暂地制造了一个冷血动物的形象。一只因辐射而变异的两栖动物,似蛇又似蜥蜴,浑身布满了湿漉漉的深绿色瘤子,那是人类邪恶的欲望所成就的恶果。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腹部,此时正盘踞在她的肩上,缓慢地摩挲着。细碎的沙沙声和粘腻的触感,激起一阵恶寒,身体随即猛地一哆嗦。
“觉得冷吗?”
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深处、罪恶的底层,充满了腐烂的恶臭。但何音却听懂了那四个字,大脑苦心经营的幻象在那一刻崩塌。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以及可能面对什么。那个瞬间,何音觉得自己被光明、希望、美好所抛弃,孤零地蜷缩在黑暗的、不洁的角落中,等待着无人救援的悲惨结局。
秦老师、高先生、大姐、二姐、老四、胡欣然、张老师、克莉丝、父母……
相识的、相知的、仰慕着的、依赖着的、无法互相理解的……
没有人能解救此刻的她。
从天而降的英雄,只会在幻想的故事中存在。现实,是冰冷、残酷、无望的。
那只手又收紧了些。
又是一阵恶寒,流窜全身,血液开始倒流,何音的手脚冰凉,疯狂运转的大脑随之冷静下来,所有的念头汇集起来,直指向一个决定,一个孤注一掷的、近于疯狂的决定。
此刻,没有人能给她建议,她也无需谁的认可。
此刻,只有她自己,和一个无论结果如何,都仅仅与她相关的决定。
在大脑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身体开始响应。
何音感觉到,胃部骤然抽动了两下,食道里瞬间翻涌起无法抑制的冲动,她弯下腰来,预备向前俯冲,但肩上的手立马将她拉了回去,死死按住:
“别乱动!”
何音随即侧过头,身子一凛,未消化的食物瞬间从口腔中喷涌而出,落在那双丑陋的、肮脏的旅游鞋旁。
氤氲的视线里,出现了橘红色的残渣,那是泡菜的颜色。
何音想起,这是那家烤肉店的招牌泡菜。而自己是和克莉丝一起吃的烤肉。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何音原本叫了大姐一起庆祝,但她临时有事提前离开了。她和克莉丝不得不吃完了一个三人套餐。
何音想起自己问克莉丝,是谁教她用筷子的,她说这是何音错认了的高先生教她的。克莉丝聊起那位高先生和她哥哥的友情,眼里闪着幸福的光芒。
何音想起高先生躲开她的手,淡淡地说:
“赵逸是个不错的男生。”
何音想起同一个夜晚,在这张长椅上,高先生曾短暂地握着她的手腕,轻声说着:
“再坐一会儿。”
眼泪、鼻涕随着呕吐物,落在他们曾经踏足的小径上。何音的心一阵绞痛,这明明是同一条路……
肩上的手松了一下,头顶传来嫌恶的咂舌声。
何音的胃里翻腾了一次又一次,仿佛整个内脏都在拼命向外奔逃,企图离开这具不受掌控的、无能的、软弱的身体。呕吐物酸臭的味道,冲击着鼻黏膜,强烈的感官刺激,将何音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用力闭上眼睛,挤干净无用的眼泪,保证视线的清晰,随后,把手慢慢探入帆布包的夹层,小心地摸索着手机。
此时,那只手已经彻底松开了,那双旅游鞋躲避着,蔓延了一地的呕吐物,尽力往椅子底下挪动。
何音的指尖已经触到了手机的外壳,手指顺着手机的边缘耐心的移动,紧紧地将它整个攥在手里,然后缓慢地向外抽离。此时,她的胃里已经吐空了,但她仍在努力地引导胃部的收缩,黄色的液体取代了糊状物,灼烧着食道,在口腔中留下苦涩的味道。
强烈的疼痛从胃的最深处,蔓延至全身,当痛感从四处汇集,覆盖头皮的那一瞬间,何音猛然起身,握紧了手机,反手砸向那个紧贴着椅背的生物体。她感到手机砸到了什么东西,随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她来不及回头看,抬起腿拼尽全力向有光的大路奔跑。
身后有什么东西滑倒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阵咒骂。何音咬紧了牙关全力冲刺,眼睛死死盯着出现灯光的那个路口。不过十几米的路,却像永远也跑不完似的,一直在延伸。何音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她的眼前只有通向光明的路。她一直跑一直跑,尽管胃液和干涩的风争相撕扯着喉咙,酸痛的肌肉变得僵硬,胃部因为强烈的紧张再次开始抽痛。
何音一直跑一直跑,一秒钟也不敢停歇,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和咒骂声,近在咫尺。
忽然,手肘被什么撞了一下,何音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上。疲惫不堪的腿部肌肉开始不住地打颤,何音撑着手臂,想要爬起来,可双腿已经彻底失去了力量,她伏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任由疼痛感和无力感,掌控了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