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音躺在病床上,看着嵌在天花板内的白炽灯,灯管的两端有些许发黑。那一点黑衬托得周围的墙体越发苍白,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医院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墙体,白色的灯,白色的衣服,连洗手盆都是白色的。像是刻意模仿着想象中的天堂,但天堂是有序且安宁的,而医院是混乱且压抑的……
当思绪投入更广大、宽泛的群体性问题中时,近在眼前的个人困境就会变得无足轻重。何音忘了是在哪里看过这样的表述,但此刻,她觉得那个人说的完全在理。
当医生结束检查,说道:
“可以了,穿上吧。”
何音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对方在和自己说话,直到医生说了第二遍,她才慌忙穿上裤子。然而,裤脚却莫名地缠绕在一起,迫使她不得不脱下来重新穿。负责检查的医生漠然看着她,迟来的愧疚和羞耻落在脸上,又烫又疼。何音顾不得翻卷的裤腿,狼狈地夺门而出,守在门口的大姐随即迎上前来,小心护着她,女警和医生简单沟通了几句,拿了单子和辅导员交换了眼神,随后一行人返回了警车里。
“就目前的检查结果来说,有些软组织挫伤,和轻微擦伤。关于发不出声音这件事,耳鼻喉科的医生说,因为呕吐,喉咙是有轻微灼伤,但是不至于这么严重。明天最好挂别的科室再检查一下。”
大姐代何音致谢。女警顿了一下,紧盯着何音问了一句:
“同学,你还是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何音犹豫着点了点头,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细碎而模糊的画面,但她无法抓住它们,也无法确定那是想象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女警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监控那边好像有消息了,但是,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强烈的不安再次抓住了何音,然而,此时疲惫不堪的身体已无法作出更多的回应,何音靠着车窗,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单一风景,想起夏天还没来的时候,在高峰带着她去养老院的路上,也有相似的风景。只是,那时天是亮着的,而现在正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候。
何音尝试着想象此刻的高峰正在做什么,但一点头绪也没有。说到底,他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他的生活、工作、喜好、过往和未来,对她而言都是空白的。现在想来,他们谈论的总是养老院的事,胡医生的事,张老师的事,她的事和无关的事,但从没有谈论过他的事,好像那注定是与她无关的事。
然而,他会悄然错过路口,会邀请她一起散步,会特地看她随口说起的电影,会拉着她的手腕,好像他也舍不得,却又一再地说,赵逸是个不错的男孩子。
那应该就是拒绝吧,因为是懂得体面的成熟男人,所以不会直白地拒绝,而是委婉地让对方退却。
即便如此,即便被委婉地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何音还是想着他。哪怕是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想着他,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想念的对象,究竟是高峰这个人,还是某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幻梦。她只知道,这份想念让她觉得安全。
车子驶离马路,转入学校的大门,缓缓在停车场的角落里停下,熄火。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何音明白她们在等她的反应。现在的她只想打电话给高峰,听他轻声叫她的名字,告诉他自己的想念。可是,唯一联系着他们的那张薄薄的屏幕碎裂了。
何音打开门,走下车,抬起头,漆黑的天幕,没有半点星光。大姐走到她身旁,小心地碰了一下她的手。何音收回视线,回以一笑。她的笑容应该很失败,因为大姐的表情跟着沉了一下。
何音木然地跟着三人走向安保室,深夜的楼道那样安静,只有她们的呼吸和脚步声在回荡。走到安保室门前,女警握着把手,回头看了何音一眼,似乎在等她做好心理准备。
当何音听到所谓的结果时,并没有特别的诧异,反而忍不住要发笑。
辅导员不可置信地问道:
“怎么会没有呢?”
“就是没有,不信你们自己看。”
那个终于出现的,休假中的安保队长,点开了监控内容,戏谑地看着她们。
快进的画面中,只看到何音走进了那条黑暗的小道,随后一个人疯了一般跑了出来,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出现。
辅导员紧皱着眉头追问道:
“小路上没有监控画面吗?”
安保队长阴阳怪气道:
“装监控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人会大晚上的去那里啊!”
“那其他的监控也没有拍到吗?”
“附近的几个监控都看过了。”
这次回答的是男警:
“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大姐和辅导员不安地看向何音,早就知情的女警一言不发地倚着桌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何音后撤了一步,躲到自己的身后。
“警官,现在的年轻人啊,虚幻的游戏玩得太多了,就爱胡思乱想。”
大姐愤然怒视言辞轻佻的安保队长:
“没有拍到不代表没有发生!”
安保队长不屑地歪嘴笑道:
“你就是那个装大人的小屁孩吧!怎么,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还堵不住你的嘴。”
“事实?我看到的事实,是一个惶恐不安的女生,跌跌撞撞地跑过了大半个校园,却没有一个安保人员上前了解情况。事实是这么大一个监控死角却没有一个巡逻的人。事实是本该负责全校师生安全的安保队长,却罔顾校园的安全漏洞,回避责任。”
大姐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凌厉而冰冷:
“队长,请问这些事实你看到了吗?”
安保队长的脸色瞬间一沉,嘴角的笑意变得阴鸷。
男警挡在两人中间,好言相劝道:
“两位都冷静一下,大家都是为了解决问题,没必要争锋相对的。”
辅导员随即拉着大姐走到何音身旁,小声说道:
“章慧,老师能理解你为朋友着急的心情,但着急归着急,事情还得一步步解决。”
说着她抬头看了一眼何音,仿佛确认她是否能听到她的话:
“眼下最重要的是何音。受了这样的惊吓,又奔波到这么晚,她肯定也累了,明天还要去医院检查。不如,我先送你们俩回去,至于调查的事,有警察在,他们自然会想办法解决。”
何音看到自己上前一步,握住了大姐紧攥着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