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音沿着安静的走廊往院子的方向走,刚才走得急,没细看。这会儿,她才发现这家医院和别处不同。在这里,没有匆忙的脚步,焦虑的家属,连身穿病号服的人也很少。
无论医护人员还是病患、家属,每个人都是神色安然的样子,然而,这份安然里却透着一种,身在其中又抽离其外的怪异。大部分的病房都掩着门,看不到内里的情况。偶有一间敞着门的,何音便驻足,好奇地向里望了一眼。只见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正半卧在病床上,侧头看着窗外。在他隔壁,一具人形身躯寂静无声地平躺在那里,既看不到脸,也分不清年岁性别性别。那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向何音的方向,她这才惊觉对方是个短发的女人。那张面具一般木讷的脸孔,尚未显出苍老的痕迹。但是,那双空洞而无望的眼睛,却让她想起了曾在另一所养老院里见过的,铁窗里的老人。
“你这样盯着人家可不礼貌哦!”
何音身子一凛,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扎着小辫子的老人正戏谑地看着她。尽管,对方的脸上深壑密布,面带病容,可那双豆子般小眼睛里亮闪闪的,透着狡黠和睿智。何音见对方穿着便服,便误以为他是那女人的家属,赶忙鞠了一躬,以示歉意。
可她刚想悄悄溜走,就被老人叫住:
“谁让你走了!”
何音疑惑地看向他。
老人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后落定在她脸上,冷冷问道:
“胡家那鬼丫头带你来的?”
何音猜想对方所指的胡家鬼丫头,应该就是胡欣然,便点了点头。
“……怎么,你是哑巴?”
这老人犀利的话语,以及那玩世不恭的神色,和胡欣然简直如出一辙。何音尴尬地笑着,正要拿出写字板来解释,就听对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跟我来!”
说完,便径直走开了。何音原地踌躇着,胡欣然交代她在院门口等,要是贸然走开了,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数落。那老人见她没有跟上,回头睃了她一眼:
“还不快走!”
老人的眉宇间,透着不容反抗的威严,何音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虽然,这老人没有胡欣然的大长腿,但却是一样的健步如飞,甚至,他比胡欣然走得还要快。何音一路小跑,才不至于被他甩开距离。往来走动的人,看到他们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疾步前行,似乎对此见怪不怪,连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
拐了不知几个弯,老人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小门前停下,不及站定,他便抬脚踹开了木门。快散架的木门还没撞到墙上,就咿咿呀呀地弹了回来。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何音心里越发确定这老人肯定跟胡欣然有关系。她扶着摇摇晃晃的门站在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老人回头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没等对方开口,何音便抢先一步关上了门。老人默然哼了一声,随后指了一下一旁的木床:
“躺着。”
何音扫了一眼房间,目之所及除了整墙的中药柜,就是杂乱堆放着的书籍。她的目光落在那张造型怪异的木床上,迟疑了一下,还是脱下了鞋子,缓缓躺上去。原以为坚硬的木质,会膈得骨头疼,没想到这床的纹理竟意外地契合着身体的弧度,既舒适又温暖。
“手。”
何音怯生生地伸出手,老人一把抓住,枯瘦的手,指腹的触感却温暖而细腻,他沉吟片刻,问道:
“最近受过惊吓?”
见何音点头,老人又问:
“失声多久了?”
何音比了个1。
“1周?那个鬼丫头给你针灸了几次?”
何音比了个3。
老人愤然骂了一句:
“不成材的蠢货!”
“老头儿,你骂谁呢!”
何音抬起身子看向门口,只见胡欣然正双手抱臂倚着门框,满脸不悦地站在那里。
“治则讲究的是‘治病求本’,可你呢,眼里只有症没有人,胡乱施针不是蠢货是什么!”
“你凭什么说我胡乱施针?”
老人剜了胡欣然一眼:
“那你说说,为什么用了这几天针,她的病症还是不见好?”
何音刚想解释自己的睡眠好了很多,就听胡欣然沉声道:
“她神不归位,气逆于上……”
“错!她六脉平和,面色无异,失声明明是一时惊惧所致,惊者平之,连这也不懂!‘病为本,工为标’,你们胡家的金针再厉害,治不了本,就和绣娘手里的花针无异!就会瞎显摆!”
“臭老头儿,自己的病体残躯都收拾不明白,少来啰嗦别人家的事!”
胡欣然愤然瞪了何音一眼:
“还不起来!”
何音仓皇爬起来,还来不及穿好鞋子,胡欣然就已经摔门而去。她回头向着老人深鞠了一躬,却只换来对方一个冰冷的白眼。何音小心地关上门,穿好鞋子,快步追上去。可这走廊弯弯曲曲,折了又折,她正努力辨别方向,远远地就看到胡欣然站在拐角处,焦躁地跺着脚。何音小跑上前,胡欣然斜睨着她:
“让你在门口等着,谁让你随便跟来路不明的人乱跑了!”
说完便甩头往门口走,丝毫没有要听解释的意思。何音委屈地扁了扁嘴,心想,明明是你的熟人,怎么就成了来路不明的人了。
等何音在副驾驶坐定了,系上安全带,胡欣然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她好奇地侧目看去,却见胡欣然正目视前方,紧皱着眉头。她看了一眼手机,刚想提醒对方,就听胡欣然低声问道:
“那老头儿都干什么?”
何音三言两语就写完了整个过程。
胡欣然读了一遍,寻思了片刻,不悦地骂了一句:
“烦人的糟老头!”
话音未落,便一踩油门,猛然打了一把方向,将车子整个甩出了停车场。何音悄悄抓住了车门上的把手,一路静默着,没敢打扰。
等车子停稳在卓正的门口,已经过了中午,何音着急忙慌地准备下车,胡欣然却一把拉住她:
“被那臭老头一搅和,正事儿都忘了。你记不记得……”
胡欣然的话刚起头,就有穿着保安服的人上前来驱赶:
“要下快下!不准逗留,后边都堵住了!”
见胡欣然烦躁地拧起眉头,一副要理论的架势,何音赶忙下车,冲她挥了挥手机,转头便跑开了。等她跨进院门回头看时,胡欣然的车甩了个大大的弧度,快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