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喜与悲,苦与乐同时存在。
接到郑奶奶的死讯时,何音刚吹完生日蜡烛。恍惚间,她觉得是自己吹熄了郑奶奶最后的一线生机。她木然地听着秦老师缓慢而低沉的叙述,木然地应答,随后挂断了电话。看着精心装点的蛋糕,胃里不由得一阵痉挛,她仓皇冲向卫生间,抱着马桶,直吐到胃液灼伤了喉咙,仍是不住地干呕。
不知过了多久,胃部的抽搐才慢慢止息。何音勉强喝了点蜂蜜水,无力地躺在高峰的臂膀间。努力回想郑奶奶的脸,但脑海中只有她板着脸生气的模样。
郑奶奶一向是自我而强硬的,没想到,走得亦是这样的决绝,不容商榷。
秦老师说,郑奶奶的尸体是中午被发现的,因为死得蹊跷,儿女当下报了警。法医判定的死亡时间,是前一晚的午夜时分,死因是自杀。警察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遗书,寥寥几语,表明了将所剩无几的钱留给养老院的遗愿。
郑奶奶的儿女为此大闹不止,扬言要对簿公堂。
“明天,院长和律师去签放弃遗嘱的声明,我陪着去送郑大姐最后一程。”
秦老师的声音紧绷着,显然是刚哭了一场。何音想要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她记得《心经》里的这一句,但无论抄写多少遍,也无法真正轻易放下生死。因为突然消失的,是曾经鲜活存在的人。对方的音容犹在眼前,就像世间再无此人一般真实,无法回避。
何音久久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看到郑奶奶套着塑料袋,独自躺在简陋的杂物间里的画面。
其实,她和郑奶奶的交集很少,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关于郑奶奶的点滴,也都是听秦老师和护工们说的。但是此刻,何音却被深深的愧疚所笼罩。她不禁自责,如果当初多陪陪郑奶奶,多听听她的牢骚,会不会有另一种结局。
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眼睛,温柔地擦拭着眼角的泪痕。何音紧紧抓着那双手,却感受不到存在的实感。
“那时候,我总是想办法躲开郑奶奶,生怕被她逮到,免不了被怼两句……我从没想过真正了解她……如果,如果……”
“那是她的选择,不是旁人能左右的。”
何音窝在高峰的怀里,无法抑制地放声哭起来。他的怀抱明明那么温暖,何音却不住地打着寒战:
“可是,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这么痛苦的方式!”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人身处怎样的深渊。”
高峰话语间的淡然,让何音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她仰起头,捧着他的脸,惶惶地端详着:
“你也在深渊里吗?”
高峰微微一怔,眼底的幽深漾起一丝波澜:
“我们都在各自的深渊里,不是吗?”
何音看到了梦里那片没有出口的黑暗,那片只有坠落才能摆脱的黑暗。然而,越是明白难以实现,越是想要奋力挣扎。何音紧盯着高峰的眼睛,乞求着一句承诺:
“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哪怕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也要让我知道,你都好好的?”
高峰的指腹轻抚着何音的眉眼,目光中闪动着不安:
“为什么要想着我们分开的那一天?”
“我是说,如果,万一……”
“不会有这样的如果,万一。”
浓烈的,独属于他的气味,让何音短暂忘记了眼泪。
然而,夜深时分,当寂静降临,一切终将逝去的悲伤再次攫住了何音。即使,他的心跳近在耳畔,即使,他的气息占据了呼吸,何音仍旧无法摆脱,他们终将分离的惶恐。
黎明前,何音昏昏沉沉地睡了片刻,闹钟便响了起来,她习惯性的地探手去关,铃声却骤然停了。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过去,正迎上一双满是担忧的眼睛。她闭上酸痛的眼睛,埋头钻进高峰的怀里:
“再睡五分钟。”
“又失眠了吗?”
“……嗯。”
“你最近还是常常失眠吗?”
“……偶尔。”
“反正下午不去养老院了,我带你去徐医生那里看看,好不好?”
“我没事。”
“听话……”
“我们去溪谷,好不好?”
何音耍赖般,在高峰冷峻的脸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快说好。”
高峰无奈地叹了口气,应了一声:
“好!”
何音莞尔一笑,猛地起身离开了被窝。
其实,她知道自己的睡眠问题。为此,她也咨询过乔医生。
乔医生的建议是给身体自我恢复的时间:
“鉴于之前发生的事,我不建议用药。如果不是长期失眠,不用过于在意。适量地运动,保持规律的作息,尽量放松心情。”
最近,她会在睡前点胡欣然留下的香,老四她们都说助眠效果很好,但看着渐渐变空的香管,她却怅然不已。
何音摆弄着手腕上,高峰送的独特手链,又想起了胡欣然,不经意地问一句:
“你有联系过张老师吗?他和胡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高峰的身子忽然一僵,模棱两可地回道:
“不清楚,快了吧……”
何音疑惑地看着他:
“出什么事了吗?”
高峰沉吟了片刻:
“他们俩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如果胡欣然找你,尽量避开吧。”
“为什么?”
“她恐怕对我有些误会,你也知道她向来武断任性,我不希望她的胡乱猜测影响你……不说她了,喜欢这个手链吗?”
见他有意回避,何音便没有再追问。举起手链迎着阳光,细细地分辨着每颗鹅卵石的纹理。
“当然喜欢,不过相对于手链,更让我高兴的是你的心意。”
这手链是用何音第一次来溪谷时捡的鹅卵石,镶金线串联而成的。那些石头本是她捡着玩儿的,早不记得放在了哪里,没想到,高峰却一直好好收着。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颗石子我都记得。”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吗?我还以为是那天,就是你说……”
何音悄然躲开了一步,学着他的模样,调侃道:
“不许叫他高先生,那是只属于我的称呼……”
高峰倏尔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呢喃着凑近她:
“再往前算……”
“……再往前?”
“从你第一天叫我高先生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