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孙鹤年每周会来医院两次,他拒绝了高建国安排的车辆,由胡欣然负责接送。每次进入病房时,两人的脸色都异常阴沉,一看就是刚刚争执过。然而,一旦进入治疗,胡欣然即刻变得专注而谦卑。最近几次,都是胡欣然下针,孙鹤年站在一旁默然看着,眼中是藏不住的欣慰和赞许。
何音恍然明白,孙鹤年提出的条件并不是一个惩罚,他是想把胡欣然这个徒弟留在身边,潜心培养。只是,他们师徒俩都是嘴硬的人,好意都留在心里。
胡欣然再没问过有关张磊的事,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开口求人。但她看向高峰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些许焦虑。何音终究没能狠下心来,她让徐贤敏在施针的日子,借着新药测试名额的事,把张磊叫来了医院。
隔周,胡欣然再出现时,眉宇间少了一分戾气,多了些许忧伤。那天诊疗结束后,胡欣然留下了一盒线香,和一个旧日里嘲弄的笑容。
“天天顶着个黑眼圈跟鬼一样!成本价100,不赚你钱,记得微信转我。”
何音没说什么,当下转了钱。
此后,每天睡觉前,她都会拿出荷花底座,点上一根。那暖意融融的幽香,是空无一人的寝室中唯一的一点温度,也是逝去的大学时光里仅存的一点亮光。
论文定稿后,何音的时间宽裕了许多。早教中心的兼职已经辞了,乔医生学校的培训要暑假才开始。除了去养老院的日子,何音都待在医院,一面准备答辩,一面看乔医生推荐的书。
在此期间,高建国再没出现过,邢秘书来过几次,算是代为探望。蒋玉珍也很少出现,偶尔来,徐贤敏都会提前知会,何音也会主动避让。高穆毅说过的那个故事,时常会出现在脑海中,她不敢尽信,毕竟,对方是高峰的母亲。可她忘不了,当孙鹤年拿出那两个信封,说诊疗费足够时,蒋玉珍脸上凛若冰霜的神情。
尽管蒋玉珍不喜欢她,但是代为探望的王妈却和她很投缘。隔三差五的煲汤来给她喝,还同她说起高峰小时候的事。何音静静听着,暗自庆幸,他的身边总算还有真正关爱他的人。
除了王妈,楚天寿和王娥也来过几次,每次都带着昊昊。一个闹腾的孩子,总能弥合大人之间尴尬的生疏。
周思思来过一次,简单问了问情况,便匆忙走了,只字未提捐款的事,贾夫人也没再联系过她。对她们的盘算,何音无意去追究,她只庆幸自己没有轻信了对方的善意。
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高峰始终在半清醒的状态徘徊。尽管,他对疼痛有反应,也能感知声音,但是,偶尔睁眼时,目光仍是空洞洞的。
脑科医生说,这是恢复必经的阶段,孙鹤年也说,欲速则不达。
何音既忧心他迟迟不醒,又担心他太快醒来。她心里明白,高峰父母之所以默许她留在医院,正是因为他在昏迷中,一旦他苏醒,属于他们的安宁便不复存在了。她常常会觉得,高峰是感受到了她的私心,才不愿清醒。因为每当他们独处的时候,他时常睁开无神的双目,专注地看着她,好像过去那样。
那天,于姐有事告假回家,何音留下来陪床。夜深人静时,她和他说起过去的事,说了许久,不知不觉间,靠着床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似梦非梦间,她只觉得身子一轻,随后被柔软的毛毯包裹,一只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微睁着惺忪的睡眼,呢喃了一句:
“徐医生?”
“安心睡吧……”
略带寒意的气息撩拨着耳后的敏感神经,何音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正要沉沉睡过去,蓦地一阵心悸,瞬间惊醒过来。她猛然起身,回头看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站在床头,安静地插着花。朵朵盛放的向日葵,像是炎夏正午的太阳,炙烤着何音。她快速扫了一眼门口,想着叫安保,但随即意识到,相较于眼前这个人,自己才是外人。
“这么快就醒了?”
何音扭头看向那张阴森的笑脸:
“你来干什么?”
“这话说的多见外,我可是好心来探望的。”
说着,高穆毅便径直坐在了床铺上,被褥外的手突然瑟缩了一下,却没能挣脱。何音愤然冲上前,一把推开了他:
“你不要太过分!”
高穆毅故作惊讶地瞪圆了眼:
“他能感觉到痛吗?我还以为他跟周婷婷一样,什么也感觉不到呢!”
何音探身去按呼叫器,却被高穆毅一把扣住了手腕,反扭到身后:
“觉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高穆毅凑到她耳边,戏谑道:
“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何音身子一僵,正要反击,但一想到床上躺着的人,她立马服软道:
“其实,我们没必要每次都剑拔弩张的,你觉得呢?”
“……你这样觉得?”
高穆毅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她的脸。
“我承认,之前是我反应过激了……但那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那时候,那件事刚发生不久……而且,我对你也并不了解。”
何音靠着床栏,勉强抵着高穆毅下压的力量,快速摸了一下裤兜,心下一惊。她瞄了一眼沙发的方向,疑心手机落在了那里。
高穆毅注意到她的视线,正将目光转向沙发时,何音突然出声:
“其实……我觉得你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下?”
高穆毅莞尔一笑,身子贴得更近了些:
“好啊,那你想怎么聊?”
说话间,何音感觉到一丝凉意,略过脖颈的肌肤,一路下滑。她竭力压制着恶心,轻轻推了一下高穆毅的肩膀:
“坐下慢慢说吧。”
高穆毅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倏然松手,后退了一步。
一摆脱桎梏,何音便快步走向沙发,借着收拾毛毯的机会找到了手机,不着痕迹地放进衣服口袋。一转身却发现,高穆毅正站在身后,紧盯着她。
何音握紧了拳头,强装镇定,问道:
“你想喝什么?”
高穆毅撩起她额前的碎发,顺到耳后,轻声说:
“冰水,谢谢。”
“……不客气。”
何音侧身避开他,走向冰箱,取了冰块放进杯子,一边倒水,一边发信息给徐贤敏。随后,小心地瞄了一眼衣柜的方向。衣柜里放着她的背包,而背包里有她用来防身的折叠刀。
问题是,她该怎么顺其自然地打开衣柜……
何音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款步走到沙发旁,把水放到高穆毅面前的茶几上,退后几步,落座在远离他的单人沙发上。
“怎么坐那么远?”
“……这样说话方便。”
“不是要聊天吗?”
“呃……你好像比之前黑了点……”
“是吗?”
“嗯,挺好的,看着阳光很多。”
“被关在荒无人烟别墅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晒太阳。不过,听你这么说,这大半年的监禁倒是件好事。”
高穆毅脸上的笑意每加深一分,眼里的寒意就冷却一分。
何音移开视线,她知道高穆毅是因为周婷婷案重启调查,才狼狈出逃的。之前网上还爆出了不少他的荒唐视频,自称受害者的爆料层出不穷,要求他回国受审的呼声甚嚣尘上。可是,一夜之间,那些愤怒便被某名人的桃色丑闻所吸引。随即,那些视频便被证明是伪造的,律师顺势对造谣者提起诉讼。曾被视为主谋之一的朱姓男子也被无罪释放,周婷婷的案子则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而转折发生的时间,恰恰和高峰受伤的时间有所重合。
“你不想知道周婷婷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高穆毅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凌厉的目光看定了何音。她不由得一凛,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他的话录下来。她正寻思着怎么打开手机录音,就见一滴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到高穆毅的裤子上。
“我给你拿点纸。”
“桌上有纸。”
“那太薄了,我去给你拿厨房用纸。”
说着,何音便自然地走到冰箱旁,抽了几张厨房用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折身往回走时,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已经打开了录音。
她自然地把纸递给高穆毅,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忐忑不安地等着他开口。高穆毅耐心地擦完裤子上的水渍,又去擦杯身上的水珠,磨蹭了半天就是不开口。
何音忍不住开口催促:
“你不是要说周婷婷的事吗?”
“还是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
“因为,我要说的,和你所期待的答案,大相径庭。”
“那我也想听。”
蝮蛇般狡黠的瞳仁里晕开一丝嘲弄,鲜红的薄唇微启,记忆中那张天使般安宁的脸逐渐破碎、瓦解、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