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散完步回家时,小宝正在闹起床气,隔着门都能清晰地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何音刚想带高峰躲开,爸爸开门出来迎面撞上两人:
“你妈找你呢……”
不等何音问什么事,就听他接着说:
“走吧小高,我们买菜去。”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高峰驻足在原地,犹豫地看着何音。
“去吧。”
何音松开手,示意他跟上去,高峰这才匆忙追着进了电梯。
门内的哭声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越嚷越凶。何音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小宝在沙发上打滚撒泼,妈妈蹲在一边好言哄着。看到她进门,小宝瞄了她一眼,干嚎中加了句台词:
“我要姐姐!我要姐姐!”
何音接收到妈妈的眼色,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到沙发上,抱起他轻轻拍着。小宝的哭势慢慢有所减弱,何音趁着妈妈走开去厨房的功夫,轻声哄骗道:
“你要是现在收住眼泪,我就让姐夫给你带气球回来。”
小宝抽抽噎噎地说:
“……我要奥特曼的。”
“没问题。”
话音刚落,小宝就麻溜地转身滑下沙发,抽了纸巾把眼泪鼻涕都擦干净后眼巴巴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何音对乔医生说的,小孩都是天生的演员这句话深信不疑。小宝盯着她发了短信,方才坐在靠枕上玩乐高。
“你看得懂我发了什么吗?”
“看不懂。”
“那你不怕我骗你?”
小宝回头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那我等姐夫回来再哭。”
何音悚然一惊,转头看向端着水果走来的妈妈:
“妈,我小时候不像小宝这么爱闹吧?”
“……你小时候倒是挺乖的,不哭不闹话也少。”
妈妈放下果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但人总有个不听话的时候,小时候乖,不见得长大也乖。”
何音一听话锋转向自己,借口回房间找东西就想溜。
“坐下!”
“我真的找东西。”
“怎么,那东西长腿啊!”
小宝抿着嘴偷笑,何音捏着他的脸狠狠蹂躏了一番。
“妈妈,姐姐欺负我!”
“你别老欺负弟弟。”
“我哪有老欺负他……”
“那倒是,半年才回来一次,想欺负也没机会!”
何音乖乖闭上嘴,吃着苹果翻看微信里的信息。前天发给莉娜的信息,久久没有得到回复。关于欧阳团队提出的新方案,她只发了简短的两个字“不行”。至于何音问的,哪里不行,她则是视若无睹。何音把聊天截图发给欧阳,即刻收到了一张他气吐血的动图。何音正乐着,就听妈妈旁敲侧击地问:
“你说你那个室友叫什么来着?”
何音心口一紧,谨慎地回道:
“……万琳。”
“你把她微信推给我。”
“干嘛要人家微信?”
“你一个女孩子住在外面多不安全,万一我联系不上你,还能问问人家。”
何音锁了手机屏幕,揣进兜里,挨着小宝玩乐高,心虚地侧身躲开那双探询的眼睛:
“什么安不安全的,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多担心。”
“那时候有学校管着,我担心什么!”
“我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别人管我!”
“我是你妈,不是别人!你老了我也能管你!”
突如其来的高音吓得小宝微微一颤,何音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快哭!”
小宝愣了一下,立马心领神会地仰天干嚎起来。
何音顺势抱起他,假意哄着:
“小宝不怕哦……妈,你说话那么大声干嘛,看把小宝吓的!”
妈妈冷哼一声,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小宝,要不要吃巧克力?”
闻言,小宝立马止住嚎叫,朗声应道:
“要!”
“在房间的柜子里,自己去找。”
何音眼睁睁看着小宝挣脱怀抱,一溜烟没了影。她转身就想躲进房间,却被一双厉目盯在原地。
“你老实说,是不是跟他住在一起?”
妈妈的话很轻,却似针一般稳稳扎入何音的神经,她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
“是……”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
妈妈侧过脸去,声音颤抖着失去了往日里的强悍,何音的眼眶跟着一阵酸涩。
“我找到啦!”
小宝举着巧克力跑回客厅,红彤彤的脸上满溢着胜利的喜悦。何音扭过脸去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再回头时,小宝正捧着妈妈的脸,亲了又亲:
“妈妈最好了!”
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幔洒在两人身上,泛着圣洁的光,何音看着妈妈脸上的寒霜,化作柔情的水,心中五味杂陈。她沉默着回到房间,关上门,无力地倒在床上。松软的被褥散发着太阳的味道,她翻身,将整张脸埋在其中。欲哭无泪的痛楚压在心口,又闷又沉。
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悬而未决,何音忍不住去猜测……
愚蠢?无知?不自量力?不知廉耻?
欲言又止的无声指责像落水的石头,即使表面的涟漪平息了,也仍旧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口袋里的手机唱个不停,何音接起来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
“喂?”
“……怎么了?”
眼泪应声滑落眼角,何音捂着话筒吸了一下鼻子:
“没事啊,你们不是在买菜吗?”
“叔叔让你看一下,家里还有没有海鲜酱。”
“哦……”
何音打开房门往外走,妈妈正陪着小宝在玩乐高,谁也没抬头。
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说话声,高峰轻声说了一句,何音没听清:
“还要什么?”
“想不想吃?”
高峰一字一顿说着,声音压得很低,何音失笑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是好孩子……”
何音愣怔当下,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不清。
“有没有?”
爸爸的声音传入耳中,何音定了定神,抹着眼睛寻找海鲜酱的瓶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怎么也打不开。
“还没找到?”
爸爸的声音低了一度。
“我找到了,可是……”
何音有些着急,她试图透过玻璃往里看,但内壁上糊着酱料,看不清里面。
“没事,已经买好了。”
“我……打不开……”
“别管它了,我们快买好了,一会儿就回去。”
“嗯……我……”
何音刚想说,我想你,抬头就见妈妈站在厨房门口,冷眼看着。她立马改口:
“我先挂了。”
“……自己去拿蛋糕,小区门口那家。”
妈妈丢下一句转身离开厨房。
何音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妈妈的目光像利剑抵着她的后背。何音神经紧绷着,直到走出家门,才松下一口气。
走到蛋糕房的最短路径只需要五分钟,何音不想太快回家,特意在小区里绕了一圈。沿途遇到几个相熟的长辈,寒暄的时候,对方眼里都含着隐晦笑意。如果小宝的一番闹腾是预告的话,爸爸这一趟菜场逛下来,就彻底坐实了她和高峰的关系。何音已经预料到春节的新话题,必定是她和高峰的婚期了。
这个世界的运行既复杂又极度简单,只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空,演绎相似的故事而已。少数脱离运行轨迹的人,或成为传奇,或沦为悲剧。
何音站在蛋糕店门口,飘散的思绪仍在远处徘徊。她没有进去,玻璃橱窗里的一款奶油蛋糕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天,她去找周妈妈时,对方手里拎着的正是同款蛋糕。周妈妈和周婷婷都是老样子,她们的衰老和青春,在某个时刻同时按下了暂停键。周妈妈看到何音时很淡然,似乎她们几天前刚刚见过,而不是分别将近两年。她甚至没有问何音为什么突然离开,又突然出现。
“今天正好是婷婷生日,你来她肯定很高兴。”
周妈妈拉开病房的窗帘,回头轻抚了一下周婷婷的额头。何音环顾了一下病房,和“清风”相比,这里的环境要简陋许多,病区人声嘈杂,失了清幽却多了些人气。
“事先不知道,都没准备礼物。”
“这花就很好……婷婷最喜欢向日葵了。”
挑花时,何音有过片刻犹豫,但转念一想,花本无意,便照旧买了向日葵。
周妈妈站在窗台旁整理花束,自然地问起胡医生和孙医生的近况。何音低着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自那张明信片以后,胡医生便再没了消息,高峰也不知道两人的去向。曾经鲜活的存在,像泡沫一样消失得突然又彻底。何音含糊地回了一句:
“都还好。”
周妈妈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就好。”
“阿姨,之前是不是有人为了婷婷的事来找过你?”
“你是说电影的事吗?”
“那个人说了什么?”
“就说有人拍了那么一部电影,想让我去出席什么首映礼。”
何音注意地看了一眼周妈妈,她垂眸专注修剪,神色平静如常。
“那你会去吗?”
“……我回绝了。那些人只是想借着婷婷的名义敛财而已,根本不是想帮她。”
“阿姨,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能抓住那些人。”
周妈妈的手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她,目光游移不定:
“何音,不是阿姨不相信你,而是……”
“阿姨,这次一定能行,我要亲眼见证那些人束手就擒的一刻。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在看什么?”
高峰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映在玻璃橱窗上的两人身影恰巧分立在一个婚礼蛋糕的两旁,何音窘迫地转身想走,高峰伸手揽住她:
“你喜欢这样的吗?”
“我才没有在看那个!”
“哪个?”
高峰俯低身子凑近她,唇角眉眼宛如新月,何音捏着他的脸颊调侃道:
“高先生,你最近是不是太喜欢笑了?”
“笑也不许,皱眉也不许。老婆,你是不是太严厉了?”
往来的人里,有几张熟悉的脸孔正在交头接耳,何音慌忙推开他的脸,躲远了些。高峰从身后拿出一个粉色的,贴在何音嘴上:
“奖励你的。”
“谁要你奖励!”
何音嗔笑着咬了一大口,缠绵的糖丝飘荡在风里,高峰伸手绕了两圈,扬着眉塞进自己嘴里。何音低头掩饰两颊的红晕,糖精的甜味如丝如扣缠绕舌尖。
拿了蛋糕回家的路上,何音说起下午的事,高峰听完略一沉吟:
“……买菜的路上,叔叔问起我家里的情况,我就如实告诉他了。”
何音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高峰一脸淡然地解释道:
“反正早晚是要说的,坦诚远比隐瞒要好,对吧?”
何音默然不应,她知道爸爸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接受这种特殊的状况。何音远远地看着通向楼道的岔路,一步也不想再往前,她不知道回去要面对什么。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预期,她设想的循序渐进,在短短几小时内便快速走向了审判时刻。
高峰牵着她的手,好言宽慰:
“别担心,我看叔叔的反应并不是很强烈。”
“我爸的性格就是这样,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毫不在意。”
“可是,我觉得他并不是毫不在意……他对你的喜好和口味了如指掌。如果真的不在意,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详尽。”
家里的饭菜都是爸爸准备的,何音吃惯了,从没注意过那些细节。现在细想起来,他们家的菜里从不放蒜,但刚刚她找海鲜酱的时候,却在篮子里看到了蒜头。
高峰抚着她的脸颊,轻声说:
“其实,你爸妈很在意你。只是,他们并不善于表达而已。”
何音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热。她想起妈妈扭过头时悲愤交加的神情,心中愧疚不已。一直以来她暗自责怪他们偏心弟弟,忽视她的感受,却没发现真正自私自利的是她自己。
“回家吧,我答应叔叔帮忙做饭的。”
何音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呜咽着躲进高峰的怀里,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拍着她的背:
“可别把眼睛哭肿了,叔叔要是误会我欺负你,我怕他揍我。”
闻言,何音破涕为笑: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徐医生了。”
高峰故作嗔怒的样子,凝眉道:
“你再提他,我就把他发配边疆。”
“高先生好凶啊!”
“知道怕了吗?”
何音踮起脚尖,快速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高峰随即把另一半脸颊也凑过来:
“还有一边。”
何音凑上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便飞快地跑向楼道。
两人吵吵闹闹回到家时,爸爸正在厨房里做菜,妈妈和小宝在客厅看电视,奥特曼气球飘荡在天花板上。
高峰放下蛋糕,便径直进了厨房,妈妈不满地瞥了何音一眼,跟着进去劝他出来。两人互让一番,还是高峰说服了她。妈妈半推半就地离开厨房,路过何音身旁时,又冷哼了一声。
何音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进客厅坐下,看着眼色端茶递水果。妈妈斜睨着她,冷言道:
“别跟你妈似的,人家炒两个菜就当了真,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
“愿意做饭,总好过甩手掌柜吧……”
“你……”
何音见形势不妙,立马撺掇小宝:
“小宝,妈妈是不是最好的?”
小宝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来,又是亲又是抱:
“妈妈最好了!”
冷着的脸慢慢有了暖意,但眼里的怒气未消:
“小宝,跟你的傻姐姐说,到时候别哭哭啼啼地回来诉苦。”
小宝仰起脸,煞有其事地说:
“姐姐,哭哭啼啼的时候别回来,等笑嘻嘻的时候再回来。”
“小宝真聪明!”
何音没再争辩,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悄然站着往里看。高峰穿着围裙正专注地炒菜,油烟机的位置有些矮,他只能微躬着身子。爸爸在一旁帮着配菜,何音见他顺手拿起篮子里的大蒜放到案板上,拍了一下,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拍碎的大蒜扔进垃圾桶,转身去洗刀和案板,不由得心头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