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个小时的时差,这里已然晨光熹微,那里却还停留在昨日的暗夜中。何音怔怔地看着偷偷潜入的一线天光,遥想着这束光如何走过一万多公里,唤醒地球另一头的人。明明身处同一个世界,却无法看到同一片天空。即使身在同一片天空下,也无法看到同一束光。时差不只横隔在时空之间,也横隔在人心之间。
何音抬手关了闹铃,眼睛却仍旧盯着那束光。
他醒了吗?是不是也在想着她?是不是和她一样焦虑不安?
高峰离开已经一周了,除了每天问询她是否平安到家,彼此之间再没有别的话。何音每天起来都会问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每天下班站在门口,又会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曾经,她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离开只有他的生活,他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留她一个人孤单。如今,他食言了,她却不敢离开。也许,正如万琳所说亲密无间的表象下,是暗流涌动的主动权之争。谁先服软,谁就输。
何音懒懒地起床,换衣服,洗漱,出门,步行到附近的早餐店一边吃早餐,一边打车。等吃完早餐,车也到了。高峰留了车给她,但她不想开,因为那是他的车,本与她无关。她知道这样的倔强毫无意义,毕竟她还住着他的房子。她在学着慢慢与他脱离,尽管过程如同将皮肤生生地剥离一般,漫长且痛入心扉。她无法入眠,没有胃口,莫名的眼眶就会盈满泪水,她需要时时警惕自己不要失神,不要失态。紧张的精神状态让她疲惫不堪,即将到来的开放日,却还有许多准备工作没有完善。这天她仍旧忙到8点才离开学校,而她离开时,乔医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何音拿出手机,给高穆诚发了生日的祝福。他回了一张手握杯子的照片,那是她送的生日礼物,和送莉娜的那套陶瓷茶具一样,都是她去陶艺工坊自己做的。原本预想的效果是渐变咖色,但烧出来的成品却是深浅不一的咖啡色混作一团,如云似雾。何音疑惑地问他为什么带去美国,高穆诚避而不答,转而问起学校的事。何音知道他想问乔医生的事,便如实告知他乔医生可能已经知道了那些传闻。高穆诚良久没有回应,对话框上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何音正打算叫车,保安室的大爷叫住了她,小声说:
“何老师才下班啊……你朋友等了你好久了。”
说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里看。何音探头看了一眼,只见躺椅上蜷缩着一个人,军大衣盖住了大半个身子,只露着头顶和半截腿肚,看不清脸。暖灯正对着那人的脚踝,可对方还是很怕冷似的往热源的方向靠,几乎要触到暖灯的罩子。何音绕进安保室,俯下身子,想要去掀开盖在那人脸上的军大衣。四根长长的手指揪住大衣的边缘和她较劲,一声嘟哝闷在大衣里,很不耐烦的样子。何音又拽了一下,指节上的纹身暴露在外,一双弥漫着冷雾的眼眸幽幽地看向她,隐在雾气中的光散着,怒意却很清晰。何音后退一步,迅捷地躲开追来的手:
“大爷,快报警,这人是逃犯!”
“何老师,人孰能无过呢,就算你朋友有错,你也不能说人家是逃犯啊!”
何音诧异地看着大爷,再回头去看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心知高穆毅又在利用自己的天使脸庞蛊惑人心,不再辩驳,径直离开保安室,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身后传来致谢的话语,嗓音清亮明媚。转瞬间,那声音陡然一变,化作森寒的低音:
“高穆诚就这么剥削员工的吗?”
何音置若罔闻,脚步越走越快。身后的人追上来,双手插兜,挡在她身前,倒退着走路:
“听说他好几天没来接你了……”
何音冷冷瞥了他一眼,默然不应。
“早跟你说他靠不住……怎么样,玩腻了就不要你了吧!”
尖锐的话语稳稳扎在心上最脆弱的地方,何音紧抿着嘴,竭力抑制着外泄的情绪。
“想哭的话,肩膀借你靠一下。”
高穆毅耸着消瘦的肩膀,如玉美颜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何音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瞪着他,想要反驳,却没有底气,只能虚无地威胁道:
“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说你骚扰我!”
高穆毅侧步挡住她的去路:
“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何音绕开他疾步向前,一面走着一面打车,高穆诚的对话框弹出新的消息,说的却是高穆毅已经出来了,让她自己小心。何音刚想回复说他弟弟正在纠缠她,下一条信息却将她的脚步钉在原地,与此同时,高穆毅的声音紧追而来:
“是你的高先生把我救出来的……”
她不相信高穆毅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将屏幕上的字看进了心里:
“是他安排穆毅出来的。”
高穆毅缓步走到她身旁,俯身附耳道:
“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
何音看着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犹豫不决,她点开通讯录,手指徘徊在那个名字上,终究没有按下去。
小饭馆里,服务员看着本子上记下的几道菜名,面露尴尬:
“我再跟您确认一下,您点的是麻婆豆腐,番茄豆腐汤,香煎豆腐和虾仁豆腐……”
“没错。”
“……都是豆腐?”
何音把菜单还给对方,淡然应道:
“他刚出狱。”
服务员错愕地扫了一眼高穆毅,收起菜单,快步离开。
何音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对推过来的空杯视而不见。高穆毅毫不在意地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小口,嫌恶地推到旁边:
“不能换个地方吗?”
“爱吃不吃!”
“换菜总行吧?哪有人请寿星吃豆腐席的?”
何音板着脸瞟了他一眼:
“要给你点两根白蜡烛吗?”
高穆毅向后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扣着桌面:
“没教养这一点,你们俩倒是绝配。”
“废话说完了吗?”
高穆毅不说话,意味不明地审视着她,良久,缓缓吐出一句:
“看来你们也不是情比金坚啊……”
何音微怔,心下一阵凄然,却只能默默忍受高穆毅的奚落。
“要是编不出故事就直说,别浪费我时间。”
“这种激将法未免太嫩了点。”
高穆毅扬手示意服务员上前:
“您需要什么?”
“看你们这破店也不会有什么好酒,就把最贵的拿上来吧。”
服务员看了一眼何音,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高穆毅见状剜了对方一眼,目光狠厉,好似冰锥。服务员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唯唯诺诺地应着躲开了,随后,另一名男服务员拿着一支白酒和两个杯子走到桌旁,问过高穆毅的意见后,打开了瓶盖。高穆毅挥了挥,拿起酒瓶,斟了满满一杯,推到何音身前:
“喝了它,我就说。”
呛人的酒精味直钻进鼻翼,刺激着脆弱的神经,何音向后躲去,忍着恶心直勾勾地盯着那张面目可憎的脸:
“我不会喝。”
“不强求……”
高穆毅支着下巴,兴致盎然地瞧着她。何音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两条布满丑陋疤痕的胳膊,看到了毫无声息的睡颜,看到了颓然无望的背影。这一切的开始,也许就是一杯酒,一次妥协。她拿起酒杯,作势要泼,高穆毅即刻抬手挡脸。何音欣赏着他狼狈的样子,轻笑道:
“挡得这么娴熟,经常被人泼吗?”
高穆毅放下手,唇角轻扬,目露凶光:
“你真的很喜欢挑衅别人!”
“彼此彼此!”
何音放下杯子,撑着桌子,仔细打量着高穆毅:
“你不会是因为生日没人陪太孤单,才来我这儿找不痛快的吧?”
阴冷的眸光微微颤动,卷起诡谲的风云。高穆毅迎上前,鼻息间的寒气直扑到她的脸上:
“你不是也很孤单吗……”
何音余光瞥见上菜的服务员,抽身后退,静待对方上完菜,颔首致谢,转头冷眼瞧着高穆毅,起身道:
“看在高大哥的面子上,这顿我请了,往后清清白白做个人吧。”
“高大哥?!你还真是天真得可笑!你不会真以为高穆诚把你当成好妹妹了吧?”
“随你怎么说……”
“我们俩都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而已……你以为高穆诚不言不语是因为愧疚?他早就知道那些事,真有良心也不用等到那一天……至于你那位高先生嘛……他可没比我好多少!”
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她离开,但双腿却僵在原地,似乎执意要听完那些话。高穆毅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眼神中透出狡黠的光芒:
“想不想知道他们俩在玩什么?”
路过的服务员投来探询的目光,何音坐回椅子上,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高穆毅舀起一勺虾仁豆腐,放进何音碗里:
“你不饿吗?我都饿坏了。”
说着,他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菜来,中途还问服务员要了一碗米饭。
“你别说,这小破店做得还可以,你尝尝。”
他说这话时,服务员恰巧送来米饭,何音满怀歉意地冲对方微笑,回头狠狠瞪了高穆毅一眼:
“你这叫有教养!”
“实话实说而已。”
高穆毅悠哉地吃着饭,时不时还劝她动筷子,何音默不作声地等着他把饭吃完。见他一脸餍足地靠在椅背上,丝毫没有要把话说下去的意思,何音起身结完账,径直往店外走。高穆毅追上来,喜形于色:
“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吃甜品,怎么样?”
何音埋头快步走到站台,准备打车,高穆毅一把抢过她的手机藏到身后:
“走嘛……”
何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你有病吧!”
“礼尚往来嘛。”
近旁的两个人女生捂着嘴窃窃私语,显然是被高穆毅的脸所迷惑。何音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还我手机!”
“你陪我去吃甜品,我就还你。”
何音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伸出手,把话重复了一遍:
“把手机还给我!”
高穆毅扬起手臂,晃悠着她的手机,突然一松手,何音眼看着手机垂直落向马路,又被他稳稳接住,心脏高高地悬起,又骤然落下。她长吁一口气,死死盯着恶作剧的人:
“玩够了没?”
高穆毅咧嘴一笑:
“没玩够……除非你陪我去吃甜品!”
何音想找那两名女生帮忙,但对方早没了踪影。她环顾了一圈,锁定一家便利店,径直走去。高穆毅紧跟在她身后:
“喂,你去哪儿?”
何音不理会他,走进便利店,直截了当地要求对方帮忙报警,店员怔忪当下,惶惶地看着两人。高穆毅揽着何音的肩,扬起迷人的微笑:
“不好意思,吵架了,跟我生气呢!”
何音奋力挣开他的胳膊,求救道:
“我不认识他!他还抢了我的手机!”
店员紧锁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机,往柜台深处躲去。
高穆毅阴沉着脸,修长的手指顶着对方的鼻尖威胁道:
“如果我是你,会放下手机!”
店员瑟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放下手机。何音见状,箭步冲出便利店,想要找路人帮忙。她的脚刚跨出便利店的门,衣领就被揪住,长臂绕过她的后颈将她锁进臂弯。
“每次都玩你逃我追的游戏,不累吗?”
“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了!”
“喊什么?喊救命还是喊非礼?”
“抢……”
何音的嘴刚张开,就被手机堵住了。
“别丢人现眼!”
高穆毅推了一下手机,蓦地松手,何音仓皇接住,顾不得被磕破的嘴角,跑到路边拦出租车。高穆毅踱步到她身旁,并不阻拦。
“我记得没错的话,那个女人是叫秦婉吧?”
何音放下手,警惕地看着他。高穆毅嫣然一笑,扬起手指轻轻一挥,一辆出租车随即停在何音面前。他屈身打开车门,侧立一旁:
“上车吧。不是急着走吗?”
何音走下台阶,俯身和司机致歉,推上车门。沿着马路径直向前,见高穆毅没跟上来,她回头望了一眼:
“不是要请我吃甜品吗?”
高穆毅小跑着跟上来,得意的神色飞上眉梢:
“早这么配合不就好了……”
何音没理他,拐弯走进一家糖水铺。店里空荡荡的,只坐着两桌人,何音环视了一下,挑了进门靠窗的桌子,率先坐在靠门的位置上。冷风自门缝里钻进来,扑在腿肚上凉飕飕的。服务员上前来提醒时,何音婉拒了对方的好意。高穆毅故作未闻,扫了码下单后,把手机扔在桌上,别扭地挪动着身子:
“好歹攀上半截高枝了,能不能稍微提升一下品味?”
何音看了一眼手机上高峰发来的日常问询,收起手机,没有回。
“我明天还要上班,麻烦你有话就快说。”
“演什么独立女性!你就是不去,高穆诚不也会给你发工资吗?”
虽然,高穆毅向来不把高穆诚放在眼里,但今天的话里话外都带着满满的恶意。何音试探着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哥?”
高穆毅冷笑着抬起眼眸:
“你呢?是喜欢高穆诚多一点,还是喜欢那家伙多一点?”
恰此时,服务员端上冲姜撞奶和桃胶木耳,眼神问询了一下,高穆毅冲何音扬了扬下巴。对方会意地把餐点放下,何音把东西推到他那头:
“我不吃。”
话音未落,服务员又陆续端上两个切片蛋糕,一碗杨枝甘露和一碗芒果小丸子,无一例外都放到了何音这一头。高穆毅做了个请的手势,眼里是赤裸裸的戏谑:
“吃完这些,我就告诉你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和秦婉有关的秘密。”
“高穆毅,你觉得我很好骗吗?随口胡诌一句我就会信你!”
“你不好骗吗?不是谁都能骗你吗?”
何音沉下一口气,漠然盯着他:
“要骗人,起码先扔个饵吧。”
高穆毅笑着拿过姜汁撞奶的碗,舀了一勺,尝了尝,一皱眉推回到她眼前:
“你应该知道她跟老头子的那段往事吧?”
何音不应,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高穆毅拉过桃胶木耳的碗,低头尝了一口,眼睛却紧盯着何音:
“也知道车祸的事?”
高穆毅拿起勺子,不紧不慢地在每块蛋糕上挖了一小勺:
“也知道孩子的事?”
何音仍旧不应,他恍然睁大眼,故作惊讶的样子:
“没想到,那家伙对你还挺坦诚的!”
何音悄然握紧手,试图掩藏情绪的变化。高穆毅斜睨着她,泯然一笑,又把勺子探入另两个碗:
“有件事,我敢打赌,他肯定没告诉你……”
高穆毅刻意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话语里的暗示在何音心头慢慢化开。
“你们是在那个姓秦的女人住的养老院认识的吧?”
高穆毅放下勺子,支着下巴,叹息道:
“有时候,我真是可怜你,傻而不自知,任人摆布……”
何音几乎克制不住要出言反驳。但高穆毅的话还在继续,每字每句都在挑动着她最敏感的神经。
“你平常都不照镜子的吗?你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一个男人,为了你放弃周家大小姐那样出众的女人?你是有惊为天人的美貌?傲人的身材?还是聪慧的头脑?什么都没有吧!”
冰凉的指尖划过何音的脸颊,轻轻勾起她的下巴,蝮蛇般阴冷的眸子伺机潜入她的眼里:
“你有的只是一点幸运,准确的说,应该是不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
何音似乎被那双眼夺去了心魂,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鲜红的信子,对着她的耳朵窃窃私语。
“我猜,你一定不知道,他和老头子做了交易,拿你们的情坚金石,换了他梦寐以求的股份……”
脑海中闪过的帧帧画面,似乎在印证高穆毅的话,突如其来的转变,默然离开的背影,和这一周的不闻不问,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这一切的变化,正是从离开老宅那天开始的。何音想起王野的那句“祝贺”,心口豁然裂开,冷风钻进心里,激起一个又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