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时刻是骤然失去温暖的瞬间,皮肤上还留着余温,可庇护的围巾已经不在了。何音瑟缩了一下,迎着欧阳的眼,淡然道:
“欧阳校长放心,我没那么自作多情!”
闪亮的眼眸失去星光:
“那就好!”
一来一回间,楚河汉界,模糊的红线赫然变得分明,看向彼此的目光也有了距离。何音一时无言,转过身默不作声地继续向前。原本只是寻常的关系,连朋友也未必算得上,可听到的当下心里却莫名落了空。走了两步,何音又觉得那空里燃起一点火苗,她停下脚步蓦地回头质问:
“怎么感觉被你倒打一耙呢!”
欧阳甩过围巾绕了两圈,将脸埋进去,只露着一双黑亮亮的眼:
“我又不是猪八戒,哪来的耙子!我看你的鼻子倒是有三分相似。”
“……欧阳!”
何音作势扬手,欧阳远远躲开,比划了一下:
“哎,注意社交距离!”
何音被他怼得哑口无言,心里那点不悦却消散了:
“保持一米的距离,别靠过来!”
“我靠过来,你能把我怎么样?”
欧阳双手插兜,大踏步靠近,何音绕着圈躲到路的另一边:
“那我就躲远点!”
“那你最好躲快点!”
欧阳突然提速直冲何音而来,她本能地跑起来,两人原地绕着圈跑得气喘吁吁。
“欧阳,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五十步笑百……”
话音未落,何音只听得一声喇叭响,她侧头看时黑色的身影扑将过来,护住了她。绵软的围巾擦过鼻翼,痒痒的,何音打了个喷嚏,伏低身子去看车里的人:
“徐医生,你不是说要晚上来吗?”
徐贤敏倚着车窗,上下打量了一番欧阳,意味不明地嘿然一笑:
“没办法,有人催得急。”
何音没注意他的话,探头看向后座上坐着的熟悉身影:
“周妈妈?!”
周妈妈俯身向前,和她打招呼:
“何音,我也来凑热闹了。”
何音错愕地看向徐贤敏,他挠了挠头:
“先带我去停车,回头跟你解释。”
何音别过欧阳,坐进副驾驶。去停车的路上,她才得知高峰把周婷婷转到了徐贤敏所在的医院。
“我们院正在兴建一个脑科中心,婷婷的病房已经留好了。”
徐贤敏说完,周妈妈接着说道:
“原本我想着婷婷的状况不会有所改善了,不想再麻烦你们。可高先生说,现在有新的治疗手段,可能会有效果,几次上门来劝,我又动了心。”
“之前给他看病的脑科医生现在留任我们院,也是婷婷的主治医生,胡家也派了中医师入驻,由孙医生负责指导。”
闻言,何音有些诧异:
“孙医生现在也在你们院?”
“主要负责指导。”
“那他的书……”
“已经交付出版社,准备刊印了。”
自从上次一见,她已经快两个月没去过疗养院了,没想到这一切的变化竟是这样大。徐贤敏把一个信封交到她手上:
“这是孙医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何音打开看了一眼,里面装着一张明信片,仍旧是空白的。明信片的背面不是风景,而是两只迥然不同的手,其中一只肤若凝脂,另一只却是骨瘦如柴,两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同款戒指,紧紧交缠的手掌间握着一束粉色的捧花。
困在琉璃窗里的飞鸢终于彻底突破樊笼,翱翔在属于她的自由天空。何音抬头望向万里晴空,一朵洁白的云兀自悬着,似乎在等她的回信。何音把祝福和思念一并说予它听,微风轻扬,推着那白云缓缓飘向远处。泪珠滑落眼角,隐入发丝,是温暖的。
“花就放在后备箱。”
徐贤敏微笑看她,目光和煦。何音自嘲地抹了一下眼角:
“晚点再拿吧。”
三人说着话走向教学楼,孩子们正和家长一起在操场上游戏,这是亲子互动的环节。虽然采用了比赛的形式,但玩乐的意义远大于输赢。何音领着徐医生和周妈妈去同乔医生打招呼,彼此正寒暄。秦老师打来电话,说是院长临时有事没办法送她,推拒着不愿意来。何音原想借徐医生的车自己去接,但是想到高峰也要来,便发了消息,让他顺路接了秦老师一起过来。
恰此时,万琳匆忙跑来附耳小声道:
“快来。”
何音和乔医生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和徐医生打了招呼,跟着万琳跑向康复楼前。那片白场上的布景已经搭建完成,本该在调试灯带的工人们都围在梧桐树下,仰着头。何音顺着他们的视线望上去,除了茂盛的枝丫什么也没看到。
“亮亮,听话,快下来!”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树干旁,扬着手,神色焦虑。何音靠前一步,方才看到隐没在树冠间的小小身影,心下顿时一惊。男孩低头坐在枝丫上,安静地把玩着手里的树叶,对外界的声音置若罔闻,两条小腿交叉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那个位置距离地面不只三米,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何音惊慌地看了一眼乔医生,她的脸色也是异乎寻常的凝重。何音观察了一下男孩所坐的位置,对方坐在枝丫的最左侧,下方是土壤和水泥地的交界处。她盘算了一下最坏的可能,凑到乔医生耳边低声建议:
“乔医生,是不是先在地上铺点软垫以防万一?”
乔医生默然应允,嘱咐万琳安静地带着几个工人去库房拿垫子,不要惊动其他人。随后让何音去拿小音箱,和玩具绘本。何音抱了东西匆匆往外跑,一道红色的身影闪过,隐入乔医生的办公室。她迟疑了一下,又跑回去,打开门一看,就见身穿圣诞老人服饰的人正悠哉地闭着眼,靠在沙发上听音乐。
何音试探着叫了一声:
“欧阳?”
那人悚然一惊,睁开唯一可辨认的眼睛:
“这都看得出来?”
“赶紧帮忙!”
何音不管不顾地拽起他往外跑,欧阳托着塞满填充物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后,一面跑着一面嚷:
“你不先说明一下情况吗?”
“到了就知道了。”
两人跑回榕树下时,工人们正在铺垫子。乔医生在和孩子柔声说话,孩子的父亲默立一旁,粗重的眉毛拧成一条线。何音把欧阳带到乔医生眼前,树上的孩子似有所觉,低垂的头稍稍抬了一下。乔医生简单和欧阳说明了一下情况,安排他和孩子的父亲围坐在树下,面对着男孩,假装朗读绘本,小音箱里则播放绘本录音。工人们铺完垫子,便被乔医生支开,避免过多的人声造成孩子的恐慌。万琳问要不要找消防员帮忙,乔医生思虑了片刻,让她把救护车也一并叫来,安排他们在校门外等候。
何音绕到榕树的另一侧,尝试着拉了一下树枝,那枝杈纹丝不动,显然能承受她的重量。她悄然爬上去,借着枝叶的掩护,顺着枝干,慢慢靠近男孩所在的分枝。树下的乔医生注意到她,惊讶地瞪着眼,何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示意她安心。转头时,意外撞上男孩的眼睛,明亮纯粹的目光快速扫过她的脸,垂了下去,似乎看到了她,又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存在。何音谨慎地停下动作,在临近枝丫上坐下,放眼望去,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却依旧灿烂,夺目的光直射向眼睛,逼得人垂下头去。
树下的欧阳心不在焉地读着绘本抬头看她,沉默地诉说着担心。何音笑着冲他招了招手,侧头问男孩:
“你知道穿红衣服的白胡子老人是谁吗?”
男孩晃着脚默不作声,手里的树叶以某种既定的节奏旋转着。
“知道圣诞老人吗?就是每年的今天会给大家送礼物的人……传说中,他会给每个听话的好孩子准备喜欢的礼物,然后把所有礼物装进一个大麻袋里,坐着麋鹿拉的雪橇,悄悄送到每个孩子身边。”
何音停下来时,男孩手里的叶片也停止了转动,她知道对方在听她的讲述,于是继续说道:
“你想不想知道,圣诞老人是怎么知道孩子们的心愿的?”
何音尝试着挪近了几步,男孩的目光移动了一下,并没有抬头,也没有表现抗拒。
“传说,每个孩子身边都有一个精灵,这些精灵日夜陪伴着孩子们,守护着他们的心愿,并把这份心愿带回到圣诞老人的身边。”
何音小心翼翼地坐在男孩的身旁,单手抓着他身后的枝丫,挡住他的后背,以防倾斜。枝丫很稳当,可悬空的双腿和无依无靠的后背让她心生不安,她只能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男孩身上,缓解恐惧感。男孩偏着头,看向她的手,毫无预兆地摸了一下她腕上的手链。快速缩回手,继续玩叶子。何音抖动着手腕,把手链垂落下来,放到腿上。男孩又伸手摸了一下手链,似乎很好奇的样子。何音发现他每次触碰的都是红色的石头,联想到他看到欧阳的反应,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你喜欢红色吗?”
他忽然仰头看向地平线,又探手摸了一下手链,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何音似乎听懂了他的回答,解下手链,攥在掌心。这时,她余光瞥见树下的身影正在移动。为了吸引男孩的注意,她把手链摊开在男孩的视线内。他迟疑着伸过手来,试探了几次,方才安心地靠近了些,专注地拨弄着何音掌心的手链。何音绕臂到他身后,引着他极其缓慢地向枝丫的另一头移动,男孩的父亲已经蹲守在那里等着他们。何音退开的瞬间,男孩的父亲上前搂住了他,男孩突然开始挣扎,何音赶忙把手链放到他手里,男孩攥着手链,像握着什么宝物似的紧盯着。
看到男孩的父亲抱着男孩落地的瞬间,紧张感猛地迸发,何音只觉得手脚一阵发寒,望向地面的视线飘忽起来。她手足无措地抓着树枝,呆立在那里。
“别往下看,看天空。”
她听到欧阳的声音,即刻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地平线。太阳已经垂落到地平线处,蔚蓝的天空变成阴郁的灰蓝色,唯有地平线上晕染着橙红的霞光,像是火焰的芯子,奋力燃烧着。
“送飞鸟以极目,怨夕阳之西斜。”
何音心头一动,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欧阳,他扶着枝丫,极目远眺,脸上怪诞可笑的大胡子和隐在眼里的凄切之情,矛盾却又和谐,正似这人间的悲欢离合总是相生相成。
“你们不下来吗?”
欧阳大声回应乔医生:
“我们一会儿再下去。”
“注意安全。”
“你放心,我看着她呢!”
说完,他自顾自坐下,理所当然地宣布:
“反正你一个人也不敢下去,再陪我坐一会儿。”
何音尝试着探头往下看,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无奈陪着他又坐下了。
地平线上的太阳缓缓下沉,霞光却越燃越旺,好似那半颗隐落的太阳,不是去照拂地球那头的人,而是融化在了天边。
欧阳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眸子里映着余霞,燃烧着,闪耀着,慢慢暗沉下去。此时的他和“清心谷”时一样,周身散发着月光般清冷孤寂的气息。何音拿出口袋里的明信片递给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单纯地希望远方的幸福可以安慰此刻的他。
欧阳看了良久,幽幽道:
“only lovers left alive……何音,如果是你,你会和她做一样的选择吗?”
“会!”
“我猜也是。”
欧阳把明信片递还给她,何音接到手里,他却没松手:
“可是,她的幸运是以不幸为代价的。”
最后的一丝日光陡然坠落,绽开绝望的余光。欧阳眼里微弱的光也随之彻底熄灭,只留下晦暗的幽冥。气温骤降,寒意席卷而来,何音缩着身子,避开视线。
“我们下去吧。”
欧阳松了手,站起身:
“我先下,你跟着我。”
何音紧随着欧阳的脚步慢慢下行,等踩到最后一根树枝时,距离地面还有一米多的悬空距离。她低头看了一眼,抓着树枝的手迟迟不敢放。
“你放心跳,我接着你。”
欧阳站在她身下,张开双臂等着她。
“不行……你接不住我。”
何音的手臂开始发酸,却仍旧没有勇气放手。
“我能接住你,相信我!”
她回头看向欧阳,犹豫地确认道:
“说话算话!你一定要接住我!”
“我一定会……”
何音心一横,闭上眼,撒开手,一阵短暂的失重感后,她摔倒在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上。何音睁开眼,就看到自己趴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欧阳四叉八仰地躺在地上,抬起头,控诉道:
“跳的时候就不能给个信号吗?”
何音哑然失笑,拍着他的肚子:
“谢谢圣诞老公公!”
不远处的彩灯毫无预兆地亮起来,恍若星辰。
欧阳拍了拍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
“不要总是做危险的事。”
何音爬起身,向欧阳伸出手:
“你不是会接着我吗?”
欧阳拍开她的手,自己爬起来:
“要不是有这身衣服挡着,还不知道被你砸断几根肋骨呢!”
忽然,一道身影着急忙慌地穿过灯影跑来,何音垂下手,惶惶地看着那张脸,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弥漫:
“出什么事了?”
徐贤敏阴沉着脸,低声说:
“你先跟我走吧。”
尖锐的低鸣贯穿耳道,她抖着声音追问:
“他怎么了?”
“不是他……说是秦老师。”
圣诞乐音轰然炸开,震得她心头猛颤。